給了釣竿的同時,不能急著塞給他一本《實用釣魚手冊大全》,而是要微笑地看著他,隨他要拿釣竿還是不拿,要枯坐溪邊還是不坐,只要他還在溪邊閒晃,風景自會映入他的眼簾……
一、
清晨七點,捷運車廂滿滿的人,安靜做著自己的事,昨夜翻動整座城的風雨早已不知蹤影。
眼前站著一位中年女士,正忙著點閱手上的平板電腦,無法闔上的皮包插著一紙資料夾,上面寫著「理財專員受訓資料」;雙鬢花白的男子正和一位年輕人傳授今日會議該注意的事項;鄰座一位高中生,正專心手中的國文課本,口中喃喃有詞,「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玻璃車窗上映著一排排再熟悉不過的中文廣告看板,看板上的大字清楚傳達實用目的,不同的書寫字體,默默承載著數千年中華文化的精采。
隨著時空的流動,內化於人們的生活素養,不時在日常作息間,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神聖的傳遞與領受,那如巫術般的祕密儀式,隨著日升日落,讓我們願意共同相信著什麼,共同仰望著什麼。
這是西方人口說的藍色周一清晨,是什麼默契讓大家各安其位的做著自己的事?又是什麼力量牽引著人們尋求生命傳承的實踐?
生命的關鍵時刻一出現,心底總會想起一個人,在儀式最前端帶領我們的那個人,他一字一字的念著經典,以自己的經驗解釋字裡行間的意義,那啟發的言語,使我們渴望尋求各自的答案,然後,當我們相信這一切來自於他,他又搖搖頭,默默揮手向我們道別。天災人禍的恐懼不時降臨,陷落在恐懼底層時,又出現那個身影,他的聲音依然宏亮,他的方向依然明確,即使面容總有些模糊。
因為他,一個人時,我們懂得向自我學習;團體生活時,我們懂得傳承與領受,讓希望與理想不會只停留在自己的生命。
二、
童年的新店溪畔是父親教我和弟弟釣魚的地方,我不喜歡釣魚,總是插了魚竿就往溪畔的花圃鑽,花農伯伯知道我這個孩子喜歡花,總是會剪個幾枝往我懷裡送,這時父親會一個箭步將口袋裡的錢取出,要我親手交給花農伯伯。歡天喜地的抱著花,心裡早有一天已心滿意足的快感,便會敷衍的跑去溪邊顧顧自己那根孤獨的魚竿,父親只是一逕微笑地看著我,從不勉強我要固守自己的河水領域,也從不在意我是認真還是不認真。魚呀魚當然從沒上了我的鉤,但我好喜歡父親這樣帶領我面對自己的江河,自己的任性。回了家,空手而回,或是鮮花一束,母親必會熱切詢問著一天的時光,一一順著我的陳述陪我再走一遭,讓我覺得她是非常在意我的一舉一動,也讓我清楚知道,雖然無法陪我走過人生的每一段路,她以一句一句關懷守護著我,永遠成為指引潛航的那個身影。
那一畦一畦美麗的花圃,父親執意要我完成與不必完成的事,母親鉅細靡遺的垂問關心,至今依然隨著新店溪汩汩流著。他們是我生命初次遇見的老師,帶領我遇見一次一次美麗的風景。
三、
那是高中的某堂國文課,我們剛上完體育課回到教室,天花板意外的垂下一張張紅紙,那是恩師周一惠老師親手設計並書寫的燈謎,謎底是班上所有同學的姓名。當天是元宵節,老師親手布置了整間教室,我不知道這僅僅一節課的活動,究竟花了老師多少時間準備,我也不記得當天究竟有多少同學答對老師用文言文書寫的燈謎,我們只是拚了命的抬頭找答案,想拿獎品,想在群體的吶喊中聽見自己的答案,那在講台上微笑不語的身影,不曾解釋她究竟希望我們學到什麼。
老師喜歡在課堂朗讀學生的作品,也喜歡將不錯的作文、周記影印,貼在布告欄,鼓勵學生寫作的方式還有自掏腰包買書,一本一本的買,老師買的也是自己看完之後值得大力推薦的。老師已離開人世三年了,來到靈堂上香,我哭得很慘,畢業至今,我很少主動聯絡老師,老師走了,留給我兩本作文簿。我早已忘了老師曾製作這樣的文選,其中收錄了幾位同學的課堂作文,歷經幾次搬家,老師居然還一直留在身邊。翻閱一張張影印的作文紙,想起這些應是曾經貼在布告欄的作業,經老師細心的裝訂,封面加裝著質樸的作文簿封面,成了獲選同學們的第一本文選。
我也重新拾回遺忘的生命史,原來在老師的手裡,我已完成創作生命的第一頁。
那漫天飛舞的喜慶紅紙,那保留在老師身邊的青春文選,那明亮純白的教室,一次次的感動,不斷地渴望複製再複製的心意,幻化成我的人生風景。
而那個身影,依然在講台上微笑不語。
四、
爾後自己也進入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就讀,畢了業,實習了一年,賠了巨額公費,歡歡喜喜成了教育界的逃兵,進入淡江大學中文研究所,以為從此不會再踏上辛苦的講台。研究所期間,恩師李瑞騰教授博學多聞,報刊編輯工作與文學社會學的專業研究相互映證,令人敬佩又景仰。有幸接受老師的論文指導,忙碌而充實的研究學習,使我更加堅信自己對誨人不倦這個角色依舊興趣缺缺。李老師總是會要我到他的書庫搬幾本書回家,也會在他的編輯台討論研究進度,他總是微笑著聽聽我的想法,笑容和瞇成兩條線的眼睛讓我想起父親遞給我釣竿的那種神情,當我接住釣竿的同時,那微笑,居然擁有著相似的弧線。
某日下午,老師說《中央日報》副刊組徵人,要我投個履歷資料試試看。隔天,我交給老師一本自己製作的手工詩集,裡面是陸續發表過的作品,老師翻了翻,二話不說就拿起剪刀重新剪了起來,並示範如何使用膠水貼好一張作品。完成示範後,老師依然微笑地對我說,回去照著再做一次。
我不記得自己究竟重新剪了多少首詩,只記得老師為我剪去了許多有稜有角的粗心,當日老師的編輯台顯得異常凌亂。
就這樣我順利進入報社工作。
一年報社的工作讓我想起了擔任實習老師一年的時光,沉澱後的記憶光澤閃耀著溫暖與愛,師生互動的雋永滋味,離開的當下是無法深深體會。向主編遞了辭呈,逃避了日日面對文字編輯的孤獨,決定回去教書,重新開始,想要複製恩師留給我的時光,想要創造自己能給學生的感動。
繼續一張燈謎、一本文選和一把剪刀的神祕力量。
五、
二十多年了,從國高中校園到大學殿堂,創作的習慣繼續,研究的興趣繼續,送書的習慣繼續,卻不曾寫過一則燈謎,因為,親愛的周老師,那實在太難了!
早已不去計算自己任教的畢業班數量,許多學生的面容早已不去記憶,卻記得第一堂國文課時說的話。那是語重心長卻故作瀟灑的話語,期望學生以輕鬆心態看待國文課程的話術,「學習國文,就是要學會聽懂別人是罵你,還是愛你。」天呀,這是何其容易,又何其困難的事!聽,是語言工具的應用;聽懂,卻是得涵融多少文化知識、語言符號的深刻理解!
給了釣竿的同時,不能急著塞給他一本《實用釣魚手冊大全》,而是要微笑地看著他,隨他要拿釣竿還是不拿,要枯坐溪邊還是不坐,只要他還在溪邊閒晃,風景自會映入他的眼簾。
等到他拿起釣竿,開始問你這餌該怎麼掛,這竿該怎麼甩,這鉤該怎麼瞧時,做老師的,就會偷偷竊笑著開始接下來的工作,雖然不知要等多久,那釣者才會自動上鉤。
隨著台灣教育制度的不時變革,姑且不論合宜不合宜,我都一直堅信,沒有最好的時機,也沒有最壞的時機,只有稍縱即逝的時機!學習的最好時機,稍縱即逝,但如果我能積極創造它,是不是就能彌補已逝不回的時機呢?
身為老師,帶著一群又一群的學生走進生命的曠野,有時與古人為友,有時只是滿足於每一顆自轉的星球繼續自轉,老師畢竟不是太陽,更不是宇宙的唯一,而是更早發生的星體,可以證明宇宙迸生的某段時光。我沒辦法帶他們到新店溪釣魚,沒有猜燈謎的元宵活動,也不能教他們拿著剪刀剪補粗心,而是帶著他們鑽進街頭巷尾尋找星球與星球的連結,躺在車水馬龍與車水馬龍之間的林蔭大道寫一首詩,期待學生成為生命曠野的漫遊者,最豐饒的收穫就是無所不在的靈感,而這些靈感,有一天將與自己的人生體驗不期而遇,放進自己生命的文章中,成為記憶的標本。
語文課本的世界其實可以無限延伸,這是身為一名語文教師時的想法,當初還是學生的我,也是一樣的想法。不同的是,今日的我放下課本,打開教室的門,將學生推出教室,創造師生學習的場域,而昔日的我,是那個追隨老師身影的學生,當他們放下教條與身段,推開教室的門,為我展示語文課本的無限可能,我是滿心歡喜地閱讀著,閱讀課本文字的形音義之餘,也與老師引領的世界相互映證。心裡感知的一切絕不會因為文言文的課文而食古不化,也不會因為白話文就理所當然成為走在時代前端,是那個在前方引領我的身影,充滿著自由的靈魂,在每一個可以學習的當下,他們勇於為學生創造學習的機會。
父親明知道我不心儀於釣魚,每每還是給我釣竿,或許也是為了展示那一片我可以自由捕捉的世界。
喔,對了,我的第一本校園文選封面,白底綠字,唯一的圖案,是雙手作揖、謙卑有禮的孔子。而那個身影,也是微笑不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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