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不是只有川普,美國路邊常設有長條型木椅,讓人歇腳,那些椅子往往刻著紀念某人,某人可能是早逝的兒子或父母,也有的是摯友或寵物。……人生長路,每人都有累的時候,或想暫時停一停,看一看,想一想,而這樣的椅子總可以令匆忙躁亂的人心靜一靜,坐一坐……
你有多久沒有擁抱了,不管是抱抱人或被抱抱?
女兒住在加州,南灣蒙羅公園附近。五月時,我去探望她,花開卻未春暖,我的心微雨,每天穿著連帽輕羽絨,從頭到腳包著。有一天,我們外出返家,女兒特別帶我經過公園,她要我看看路邊那排電線桿,很多「擁抱」。真的讓人眼睛一亮,每根電線桿都被釘上一雙以毛線編織的「手」,兩隻手環繞電線桿,遠看就像一個個人在擁抱一根根電線桿。
女兒說,從四月開始,繞著蒙羅公園那個街角就出現這些擁抱,當地網站貼出照片,稱之為「蒙羅謎」:「誰做的?為什麼?」真正要問的是,「我們要感謝誰?」始終沒有解答。
它們是一夕之間出現的,某天早上起床,它們就站在那兒了。那些「手」,有十來雙,顏色繽紛,暖暖的藍,暖暖的橘,暖暖的紫,暖暖的黃,暖暖的亞麻色,專家認為從織法和配色來看,應該不僅一人,可能是一個組織。
作者無意讓人知道他是誰。茫茫人海,那人可能是他、她或你,有可能是任何人,也可能就在我們身邊,他不需要人家知道他是誰,而人家不知道他是誰,他就可能變成更多人。恐怖分子用這樣的模式,讓人心恐懼,但是,「擁抱」的作者以同樣模式,卻讓人心溫暖,世界因此讓人不那麼絕望。
秋天了,女兒告訴我,它們不見了。它們一直在我心裡,每次只要回想,不論天冷或天雨,我都能立刻暖和起來。彷彿我就是其中一根電線桿。
十幾年前,有一個free hugs活動,據說是從澳洲發起,一個人站在街頭,戴著free hugs牌子,等著路人擁抱他,掀起一股熱潮,他讓人想到,「天哪,我們多久沒有抱抱了」。二○一五年,巴黎遭到恐怖攻擊,一位穆斯林用厚厚的圍巾蒙上雙眼,站在街頭,張開雙手,腳旁有一張紙寫著,「我相信你,你相信我嗎?」很多人上前擁抱了他,有人流淚告訴他,「我們當然相信你」。二○一七年,英國曼徹斯特也遭恐怖攻擊,也有一位年輕穆斯林,寫著一樣的話,他的手都抱痠了。
我們是人,不要讓恨和偏見分化我們。但是,更多時候,我們是人,只是冷漠。
冷漠,不只是對他人。冷漠的人,通常對自己也冷漠,而且是從「被冷漠」開始。
我認識一個男孩,十六歲,一百多公斤,常被同儕霸凌,他永遠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哀樂,和人交談只用簡單的字或搖頭點頭。有一次,他參加一個教會辦的關懷弱勢孩子的活動,牧師鼓勵孩子走到前面,讓別人抱抱他們,那男孩往前走去,我看到別人擁抱他時,他的臉依舊沒有表情,但是,兩行淚靜靜流著。他的輔導老師說,他跟爸爸住在豬舍改裝的房子,可能從沒被擁抱過。
那天的教會活動,有另一個也是十來歲的男孩,黑黑瘦瘦,個頭不高,他沒有走出來接受擁抱,我看到他坐在後面,雙手交叉繞肩,他在抱自己。這也是一個話很少的男孩。
擁抱未必需要真的一雙手,有時,它只是一張椅子。
女兒住處離史丹佛大學不遠,我們有一次去學校散步,走到一個小山丘,白色的罌粟花在柏油小路的這一邊,春花燦爛,另一邊是滿山遍野荒草,帶著枯黃,有半個人身高。我們在野草中的不規則小徑走著,小心翼翼避開郊狼糞便,偶爾還可見到遠方的野火雞成群結隊的散步或從荒原低飛而過。我們走著走著,忽見幾把以鐵絲纏繞的椅子,像老藤椅一般,隨意散放在大片枯草中,四下無人,落日不遠,一幅天然的風景畫,就這樣攤開在眼前。
這個渺無人跡的地方,為什麼有這樣幾把椅子?我們驚喜的走近,看到椅子上有一封信,「敬啟者,我不知道你是誰,但很感念你在這裡放了這些椅子,希望你日日安好」。一個未留名字的人放了這些椅子,另一個未留名字的人寫了這封感謝信,而椅子的主人顯然沒看到這些信,信顯然也擺在這兒一段時間了,墨漬斑駁,我們有幸在此一時刻經過,成了見證者和受益者。
一個地方,可能就是因為一把椅子而美麗起來。美國不是只有川普,美國路邊常設有長條型木椅,讓人歇腳,那些椅子往往刻著紀念某人,某人可能是早逝的兒子或父母,也有的是摯友或寵物。那些椅子有時面對的是一個港口、一片大海,有時就在森林小徑旁,或者就在車水馬龍的公路邊,也有的就在社區公園裡。人生長路,每人都有累的時候,或想暫時停一停,看一看,想一想,而這樣的椅子總可以令匆忙躁亂的人心靜一靜,坐一坐。
不是只有大人物可以被銘記,任何人,只要有一個人愛他,他都可被銘記,而只要有人記得他的名字,他就仍活著。捐贈者用這樣的方式來紀念深愛的人,讓他變成一張椅子,承載別人,讓別人可以倚靠他,並繼續下一段旅程。亡者以這樣具體而溫暖的方式,繼續存在在這個世界,這比去墓園或靈骨塔憑弔他,是不是更好更美更貼近?塵歸塵,土歸土,但是,愛不盡然虛空。
愛的表達方式,形形色色。我曾在雲南山路上看到一塊粗糙的石碑,碑文鑿痕像是素人做的,刀筆凌亂,寫著:「指路碑:左走元陽,下走上馬,右走勝村,XXX全家」,碑前插著巨香一根,左右各豎著粗粗的黑色雞毛兩根,地上還有一個已乾枯的大橘子及幾顆糖,應是供品。「指路碑」顧名思義就是替路人指點迷津,山區地廣人稀岔路多,路口草堆中常立指路碑,對往來行人有莫大功能。立碑者都是有所求的,有些為了長輩康寧,有些為了止孩子夜啼。設立指路碑的地方,都是醫療資源不足、交通建設不夠的偏鄉,人窮則問天,不知是哪位先祖有這樣的大智慧,以如此實用的助人方式,既為自己的所愛解決無可奈何的老病苦,也幫旅人指點迷津。這種民智變成世代相傳的集體精神治療,應有神效,越立越多,據說,有些地方歷代留下的指路碑竟比現在的活人多,最多者超過二十萬塊,有專家建議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
不要譏笑,我們當時徬徨山路,的確是靠著一只小小的指路碑,決定了前進方向。
我們東方人不那麼習慣表達感情或關懷,不免看來冷漠,其實,有些擁抱,要能自己領受。一個朋友曾在某大學術機構的運動中心晨泳好幾年,後來因為退休及家變,晨泳中斷兩年。最近,重整旗鼓,恢復游泳,第一天去時,居然有近鄉情怯之感,運動中心櫃台的人還是一樣的人,但她已歷經一場大劫,長髮也剪成極短,她認為他們已認不出她了,本來不想打招呼,誰知其中一人立刻含笑起身,「哇,好久不見」,另一位過來接下她手上的錢說,「跟以前一樣,含停車券一起買?」,然後問她,「還是151這個櫃子?」
「已經過了七百多個日子,這麼多客人,他們怎能記得這些細節?」她跟我轉述時都要哭了,她那兩年十分孤單,以為全世界都遺棄她了,原來並沒有。她睜大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們有多久沒抱抱了?一個有形或無形的抱抱,力量超過你能想像的。不信?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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