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幾年真是在山中看了無數次的日昇日落。月圓的晚上,她偶爾還是喜歡一個人在月下獨坐,
書稿越積越厚之時,心情也越趨寧靜,只覺得天高月明,
那月光裡,有一種彷彿回音般的了解與同情……
1
月在中天,皎潔澄明。
久已不見如此廣闊的天空,如此清朗的月光了。此刻,整理得非常清爽的山中庭園只有她一個人,可以安靜地坐在樹下的長椅上,抬頭向月,久久凝望。
是中秋剛過的一日,舊曆八月十六。
昨夜在這裡舉行的佳節晚會想必很熱鬧,但是她婉拒了院方的熱情邀約,閉門不出。卻選擇在隔天的夜裡,孤身一人,坐在這暗黑又寂靜的庭園裡,與一輪滿月遙相對望。
這個春天,以八十一歲之齡住進了桃園鄉間的「養生文化村」,是她自己的決定。孩子們雖然心中不捨,也難以了解,但最後還是尊重母親自己的選擇。
而在這天晚上,算好了時間出門,她是有意地等待著一輪明月現身。
初昇的滿月色澤溫潤,在山坡前的疏林中若隱若現。越昇越高之後,那清輝瀉地,將草木的影子潑灑在無人的山徑上,一筆一筆極為清晰。
白髮皤皤的她,久久獨坐於如水的月光裡,恍如生命裡的謎題。誰人能夠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誰人能夠知道,和一般的答案完全相反,這個晚上,在月光裡的她,心懷間竟然是無比的愉悅,不帶一絲悲愁。只覺得穹蒼上那一輪皓月,彷彿就是生命給她的一道昭示:
「現在,就是現在!不就正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多好啊!長久企盼著的那個時刻終於來了,現在,還等什麼呢?
該做的工作都做了,該盡的責任也都盡了。人生至此,已一無擔負,一無虧欠;長久所盼望的自由和獨立如今都來到眼前,終於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實現自己的願望了。
就像她回答那位陌生人的問話,那天,好心的計程車司機在荒涼的工地現場問她:
「你為什麼不在兒子家住下去,要住到這種地方來呢?」
她的回答是:
「我今年八十歲,我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對於那一位好心的司機,甚至可以是對所有的陌生人來說,她給出的是一個無解的答案。
在世俗的觀念裡,「我今年八十歲」和「我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這兩句話,是極為矛盾的組合。都已經八十歲了,還要怎麼去過自己的生活?
還有,還有,對一個女子來說,什麼又叫作「自己的生活」?從長久以前到現在,有過這種「生活」嗎?
其實,是可以有的。
2
在她身旁這幢建築裡,有一套堪稱舒適的居所供她享用。雖然半生的藏書都捐給學校了,仍然還有些不捨得離身的書本隨著她搬了進來,擺在書架上。書桌擺在房間正中,有一邊是靠牆,桌上是慧心又體貼的媳婦特別去為她選購的檯燈,有著米白色的雅致紗罩,紙筆也都準備好了。
其實,她這一生都在提筆書寫,從來沒有停止過。為教學,為翻譯,為人寫評介,為書寫評論、寫序……日復以夜,在燈下,她的筆耕讓多少年輕的學子成長、受益,又讓多少台灣作家的作品得以為這個世界所認識和賞識。
這個晚上,從月光照耀的山中庭園回到自己居所的樓層,出了電梯,走過長廊,開了房門之後,她就直接走到書桌前坐了下來。
把檯燈捻亮,把紙和筆拿了出來,心想,這該是自己這一生中最後的一間書房了吧?
二○○五年舊曆八月十六日的夜晚,她,台灣大學外文系名譽教授齊邦媛先生,在這間自己命名的「最後的書房」裡,又一次提起了筆,燈下的書寫,卻是在台灣這幾十年的歲月裡,第一次為了自己。
不過,這書寫,也不能說只是為了自己,應該是為了曾經包含自己在其中的一切。
是為了要寫出那個曾經包含自己在其中的無邪愉悅震驚挫敗悲傷憤怒犧牲勇氣以及無數不屈不撓的靈魂所支撐起來的那個時代。
這是她此生唯一的願望。
是的,這是她此生唯一渴求自己務必要實現的願望。
多少個日夜,多少個悚然驚起的時刻,它,就在冰凍、透明的意義裡,凝固著。
是的,什麼都沒有消失沒有改變,歷歷在目,纖毫畢現,凝結於永恆的召喚之間。那召喚,既深且痛,是火與冰的極端,沉重尖銳又復迫切,不停地質問: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開始寫?」
「你可還記得?」「還記得嗎?」
她怎麼可能忘記?那是一整個時代的浩劫,是她被切斷被奪取被撕裂被焚燒殆盡永不重回的昨日,卻也是她在記憶中永世珍藏從未離去冰清玉潔任何人都不能篡竊分毫的華年。
書寫,她或許可以隨時開始,但最大的困難就是,這個主題一旦開始就不能任意停止,因為,它,是絕不容分隔甚至分割的生命整體,是波濤洶湧奔流不息的巨流河。
3
「安床、入夢,度過了終點的首夜。」
二○○五年三月十七日的日記,她一心要過的「自己的生活」開始了。
誰人能料想到,一如那聖詠上的句子:「趕快工作夜來臨,夜臨工當成」。一年之後,二○○六年二月十七日的日記一開始是這樣寫的:
濕漉漉的天和地,正常的老人難以存活。我如今不太正常,似是著了魔,為寫下回憶熱切地忙著,只想著文字的存活,反而來不及去想自身的存活。
二○○七年八月三十日:
寫第七章〈心靈的後裔〉。
近日書寫進展令自己欣慰,這燃之未熄的油燈竟有如此力量支撐,所有知我前半生的人都不易相信吧!這後面有神奇的更大力量,上帝和愛。筆停時就思索痛苦的意義,總也有能說明白的一天吧!
停筆的間歇,她就寫些自己當時當刻的雜感,有時就寫在小小的紙片上,彷彿是與此刻的自己對話、打氣。
秋天來了,十一月十四日:
……連日冷,落葉美得淒厲,落葉之美驚人。紅色與綠色交鋒,生命和死亡互占葉脈,小小的葉子,多大的場面啊!
二○○八年一月一日:
真不容易啊!我居然能活著慶賀自己活著,寫著一生惦念的人和事……
三月九日:
……如此日夜,不允自己思及孤獨老年。我如今求此孤獨,不可自怨自嘆。
努力面對現實。取食,閱報,燈下開始第九章,至少真正活在此刻。
二○○九年五月十日全部書稿終於交出之後,日記上寫下:
進入這養生續命的山村,原是為完成這個願望,也為此日日夜夜的書寫、思索,思索、書寫,才真正活了這四年的歲月……
二○○九年七月七日,遠見天下文化出版公司的主編項秋萍將剛出版的《巨流河》送到作者手中,一直伴隨著齊邦媛先生的工作日記也告圓滿完成。這天,日記上的最後,她是這樣記下的:
「我六歲離開家鄉,八十年的漂流,在此書中得到了安放。」
4
《巨流河》既出,那強大的震撼與影響到今天還不見止息,並且肯定還會擴展到更深更遠……
而這本陪伴著齊先生的工作日記,被她命名為〈日昇日落.最後的書房〉,也將放在爾雅的散文舊作《一生中的一天》輯二,由爾雅出版社重新出版。
齊先生對我說,她這幾年真是在山中看了無數次的日昇日落。月圓的晚上,她偶爾還是喜歡一個人在月下獨坐,書稿越積越厚之時,心情也越趨寧靜,只覺得天高月明,那月光裡,有一種彷彿回音般的了解與同情……
多希望二○○四年九月的那天,在台北市麗水街口載了齊先生往林口工地尋去的那位好心的計程車司機可以看到這篇文字。他應該就可以明白「我今年八十歲,我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這個回答,一點也不矛盾。在那位白髮女子的認真努力之下,是完完全全可以實現的人生計畫,並且,成果驚人!
●附註:二○一七年七月二十日是爾雅出版社四十二周年慶,推出的兩本書都是日記與散文合集:齊邦媛的《一生中的一天》,席慕蓉的《我給記憶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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