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蔣亞妮/寫你(上)小時候我也曾被父親帶著去過幾次這些地方,出門後他會先繞到圓環附近一家老舊的檳榔攤,這裡沒有妙齡、短裙只微微掩臀的西施,而是一對年齡與父親相近的夫妻。父親與老闆最愛在路邊一根接著一根的抽菸,這時我總跟在老闆娘身旁,看她從冰箱拿出一盒盒丹紅色的石灰膏,我會離得很近嗅著石灰特有的香氣,第一次聞時覺得像是地下停車場內經年不散的濕地板味,但之後我卻極愛這股味道。那不是任何一種食物會有的味,也絕不會被做成任何一種香氛的味道,但在老闆娘拿著比果醬抹刀更薄些的小刀將石灰膏切作一塊塊小方型,包進剖半的檳榔果實時,我還是會離得很近很深的呼吸著那氣味,這樣的行程,會持續直到父親抽完半包菸再帶我離開。按照記憶地圖索驥,父親會接著走進一家家遊戲店中。他偷帶著我出行的那幾年,柏青哥店仍未全被查封倒閉,父親會任選其中一間,握著一大把顆顆小巧鐵亮的珠子投進滾出。那時,我尚未懂事,會用不到他掌寬一半的手掌抓起大把鋼珠,再放開五指,銀珠便從手掌間傾洩而出。最後,幫父親搬著一盒盒的珠子倒進機器裡計算數量,那時的我從未記得抬頭,若是曾抬頭觀望,大概就不會錯失父親不斷掏出五百一千的鈔票,直至用盡的專注眼神。
懂事前,我只關心最後那鋼珠數量能換來的各式玩具,也不能真正明白母親對我帶回的、父親換得的那些手錶、玩偶、鈦手環的淡漠。那些東西,每隔一段時間,會被她掃進回收袋中,而我幾乎無法追回。
懂事,不知是從何開始的事,就這樣忽然間都懂了。懂得鋼珠與錢,到底誰輕誰重,懂得母親的眼神。後來,我不再與父親一同出門,但憑著記憶,憑著氣味,從他身上石灰、菸草、各式吃食的氣味,我就能如虛擬實境一般的還原他的夜晚。
母親曾經跟我說:「他離不開那些遊戲店的。」
她不知在哪本周刊雜誌裡讀到,那些遊戲店都會在冷氣風口處混入帶有安非他命成分的粉末,在菸和人聲的混雜中無人察覺,只日久成癮,一再光顧便能解癮。
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些店裡的冷氣風口處是否有不知名飛末飄散,也沒有心思證實,但我心中卻能確信父親的癮與這些無關。
我的呼吸道變得很糟。過敏時會腫到無法呼吸,菸味重時還會心悸。中醫師給我做了幾次呼吸療法,用不知名的草藥在罐裡悶燒著,讓我一口一口吸進,大力咳出,但病情更重了。或許是那些草藥聞起來像極父親燉煮牛肋時所一起熬煮的藥包,於是使那些以前只能斷續聞到的味道更加完整。
這樣的症狀,連在百貨公司樓層間也無解,我無法在光潔的地面和名家設計的櫥窗前得到平靜,水氧機噴的精油也不管用,不管何時皆無法擺脫的氣味逼著我背離舊時尋覓的道路反向前進。回家的路,變得極遠。
但也許家與過去,本來就與所有的當下相逆,與我也相逆。
這一個十年
二十歲後的我,待過了一些城市、別的國家,讀了更久的書,寫了更多的字。
在這十年的中後段,我也曾在編輯這個職稱中耗了一陣子。某次在一間老出版社負責人作東的飯局上,列席的人都誇獎這間他選的老餐館,菜是難得的順口。老負責人談起他也認識多年的大廚,只淡淡笑著說,他認識的好廚子多半有個壞習慣,邊說邊用兩隻手指夾起什麼般的放到桌面,就像賭博下注的手勢。我在插不上嘴的午宴裡,忽然端正凝神的聽進他說話。他說,除了午餐、晚餐幾個小時的忙碌外,廚子們的漫長一日,總要找個樂子消磨。於是時間被賭光了,薪水和家庭也是。
大概因為煮和賭這兩個字,念起來有些相像吧,它們也是我父親最擅長的兩件事。
在還沒有水逆這說法出來橫行於世的幾年裡,也有過那些極端低潮的日子。那時我嗅聞著租賃的學生公寓裡混合著冷氣和其他室友香水的餘味,牆角堆高的過期雜誌比人身還高、衣櫃裡依顏色懸掛著的幾件衣裙敲打著我和生活,如果沒記錯的話錢包只剩下五十二塊。我對忽然的貧窮,也不陌生,當父親一晚就花去一天的營收,一彈指就是成千的鈔票時,我卻只能挖著十塊、五十塊的零錢,繳出車費、午餐的支出。
我不跟母親,當然也不跟父親開口,因為那幾年裡的我,真切的想過什麼都不要的走。把制服、油煙氣味、二樓木板門裡父親跟另一個家裡總在沙發上酣睡的母親,全都留在那裡。這樣,我就可以開始穿純白而輕薄紗質的衣服,不再怕油漬染黃,不再兩處奔波,也不會因為對菸味過敏而失眠。
走的還不夠遠,被夢和記憶追回。我在生活中,幾度夢見自己尋找父親,卻是更老的父親。我回到牛肉麵店所在的小鎮,原色應該接近純白的牆面,被近山小城的雨水和濕氣澆淋得灰黃,所有的牆面都如此,變成了夢裡店門外的唯一色彩。在夢裡,我清楚的聞見下雨時不知緣故總帶著的鐵鏽氣味,那陣子我確實也在新聞看見,這城區的雨酸度是全國最高,只介於醋和番茄醬汁的中間。當我更靠近店門記憶中的位置時,卻只看到陳年的鐵捲門拉到底部,印象中的白鐵煮麵台和光陽舊一百都消失形跡。我再三比對地址並無任何差錯,父親果然已逃離得更遠,我往前更靠近鐵捲門,吃力的把信件投遞孔用力掀起,傳來陣陣灰敗無人的氣味,油煙已然散盡,不管是多膩人多厚重的地方只要空了,氣味最終都會散去。
然後、我才會聽見鄰居對話的聲音覆蓋一切,然後、我才會轉身看見地上的檳榔汁印,接著有個很老的男人轉身上了一座樓梯,我從右邊巷口追進。我跟著他,他吃力走上公寓的三樓邊間,從房裡的菸和塵味,我知道他是我父親。沒有人在他身邊,沒有母親、沒有爺爺奶奶叔叔了,他在夢裡忽然向我轉身,懷裡抱著個娃娃。他變得太老,我認不得,但他低頭對著那娃娃開始說話。在他說話前,夢裡的天空忽然收縮,我閉上眼睛再張開後看到了灰白色的天花板,即使是在霧霾色不真實的夢中,我忽然知道我是誰了,知道了那是誰的家。
在一片黑暗的租屋中,夢醒爬起。我被夢追回,或許更像是追殺。黑暗中似乎父親在對我開口,輕聲說,不要害怕,這是我們的家。
我想有一個家。
在這一個十年的尾聲,我知道我再走不遠了,可以不在,但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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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父親總是笑著,雖然年輕時酷似明星的挺拔和英氣,被廚房的油煙燻得連輪廓都不得見了。但我總算想起,小時候我每次努力找到他時,告訴自己的話:「長大後我要帶他走。」
走去一個不用待在廚房裡、離賭桌遠遠的地方,讓他不分心地看看自己的女兒、看看他賭輸的歲月。
時間沉默著,我羞愧的長大了,還沒有實現自己二十歲的諾言,偶爾還被世界逼得更蒼白無力。我不知道父親在下一個十年來臨之前,是否很快就會揮不動鏟子、找不到任何賭籌,我怕我終究無法帶他離開任何地方。
但在他變得那麼老之前,在我有限的年輕裡,我將不去任何遠方,在他身邊記住他給我做的每道料理,記住他與我的下個十年。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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