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父親在加護病房昏迷醒來時,看見我,比個手勢叫我過去:家中瓦斯爐換了快速爐,要小心點,尤其不能讓小孩子靠近……已經是奄奄一息之人,還惦記著他的女兒、孫兒的安全,剎那,我淚流滿面,久久不能自已……
我的父親是庄稼漢,終年在烈日曝曬耕地,一身黝黑的肌膚,精瘦健壯,從不生病。但,命運的造弄,有時不請自來,一生勞碌、從未享過一天福的父親,在五十二歲那年心肌梗塞離世。
冥冥中天意,生死自有定數,回憶過往,對於父親的離去,那種痛,至今仍無法言語,憶起父親生前從屏東坐火車,一路搖晃北上,探望遠嫁又唯一的女兒總是扛著一大箱家鄉盛產的蔬果,喘著氣,爬過天橋,流了滿身汗,父親的背影,至今依舊鮮活在心中。
父親在四個兄弟排行第二。他的兄長、弟弟都受高等教育,坐在辦公桌,只有他小學畢業,所以必須留在老家種田,也因此造就自卑又自尊的心理,老覺得矮人一截,每回祖父母壽宴,兄長西裝筆挺、衣錦還鄉,老小圍繞,談天說笑……父親永遠最後入席,有一回,祖母的生日,老人家總覺得子女坐圓滿,才是福壽雙全,大家老是等不到父親的身影,我有些急,跑去老宅探望等候,終於看到畏縮的父親,換上乾淨的衣服,等他至大廳,所有親友舉杯,喧鬧的祝賀。沒有人在乎父親,就在那個當下,我們父女眼神交接剎那,我小小心靈似乎一下長大,也明白了世間一切,我的童年已經遠去……。
父親一生際遇非常不順遂,早年投資林場,傾盡家產、血本無歸。那時,我上國中,爸爸帶領我和母親至春日林場過夜,六十年代的深山,樹林茂盛,原始又自然,月色清亮,身邊飛來許多一閃一亮的螢火蟲,父親撿拾柴火,搭起簡易的爐灶,燒出我這輩子吃過最香甜的野炊,那滋味至今猶留在我的唇齒之間。
一個人個性造就命運。父親心腸軟、良善、慷慨,只要親朋好友跟他開口借錢,口袋有多少錢,絕對全部掏出來,最要命是他耳根子軟,只要朋友求救,曾經親眼看到一位他的老友,跪地求他背書當保證人,那天,我瞪著大眼,嚴厲眼神,告訴父親,絕對不替人背書,當保證人就是你把人頭拎在人家手上,任人宰割……或許自卑心重又自尊心強,一直固執己見,從此,龐大債務也讓我們家陷入困境。
我永遠忘不了家中,煮飯淘米米缸哐一聲,無米之炊那種窘境。父親也力圖振作起來,從賣水果、滷味、販售飼料……人在背的時候,做什麼事都不順利,所有做什麼賠什麼,最後在家鄉菜市場囗擺地攤。
每當黃昏之際,是我最繁忙的時候,我們白天下田,晚上父母親開一部速霸陸貨車,裝載著百貨(從內衣、褲、小孩、成人衣服……)上百件,裝箱上車,等待華燈初上,我們一鄉、鎮夜市擺地攤,跟隨著父母親從這個庄頭,到另一村頭擺地攤,叫賣衣服。每天收拾地攤之後,獨自騎著腳踏車回來,沿途,抬頭望著滿天星斗,美麗的星辰,看著父親疲倦開著小貨車的身影,心中總是摻雜著幸福與悲傷。
我是個善感、早熟的孩子,每天清晨起之後,坐在老厝的戶限前,一手托著臉頰,低頭看著滿地爬行的螞蟻,小小的腦袋,思索著,我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直到十二歲那年,偶然閱讀到《紅樓夢》,看到寶玉出家,在白色大雪中披著紅色大斗篷,向父親賈政拜別,與僧人飛奔而去,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人世的無常,放下書本,號啕大哭。
小學畢業那天,同學送我一串銅片的風鈴,開心得不得了,立刻把風鈴懸掛在窗前,下雨天的時候,躺在床上,聽著雨滴敲打在瓦片上的聲音,風一吹,風鈴便叮噹、叮噹地響起來,在這古老的紅磚房子,似乎可以伴隨著風鈴聲進入遙遠的夢境。有一天黃昏,餵食一大群豬之後,走進屋裡,直覺少了些什麼?仰頭一看,窗口下的風鈴不見了,翻遍各處角落,亦尋不著,天色已漸漸暗下來,父親從田裡歸來,看我哭喪著的臉,問我怎麼了?我道:風鈴不見了。父親卻理直氣壯的回說:掛那鈴鐺做什麼?吵死人了!下午我把它拿去稻田裡,掛在稻草人的身上,嚇嚇滿天的麻雀嘛!頓時,我全身冰冷,瘦小的身影在廚房大灶旁,熊熊烈火光影下,小手端著飯,眼淚卻一滴一滴地掉進碗裡去。
我在想,相信每個人的身上都有潛在的特質,是與生俱來。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能用大灶煮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每一回,我在做菜的時候,大玩色彩遊戲,在盤中擺設美麗的顏色,但家人吃飯、談天,沒有人注意到盤中的菜色,我總是非常著急,睜大眼睛,支支吾吾地說:我今天把菜擺成……話未說完,父親看了我一眼,眼神帶著不解:菜能吃就好,不要說話。囡仔有耳無嘴,趕快吃。所以那些紅色小花朵、白色小兔子,綠色小樹葉,都在不經意中被竹筷弄糊掉,我望著盤中不成型的圖案,心裡感到無以言喻的委屈。
如果還能做飯給父親,那是我的福氣。現在才能深刻體會到子欲養而親不待的傷痛,當父親在加護病房昏迷醒來時,看見我,比個手勢叫我過去:家中瓦斯爐換了快速爐,要小心點,尤其不能讓小孩子靠近……已經是奄奄一息之人,還惦記著他的女兒、孫兒的安全,剎那,我淚流滿面,久久不能自已。
父親離世之後,恰巧颱風過境,那時候,只要想到剛立墓碑,沒有修飾完成的墳墓,那個賜給我生命的父親,就靜靜地躺在地下,曾經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父親的靈魂已在天上了,那只是軀殼,心中還是不能釋懷,天天哭泣。直到有一天半夜裡,孩子夢中叫媽媽,起床安撫他們,看著熟睡中的臉蛋,當下恍然領悟到,那不就是另外的一個我?父親生命並未消失,因為在我身體裡流著父親的血液,及和他神似的面孔,最重要的是他的愛在心中永不死。
婚前是一生,婚後又一生,當年抉擇遠嫁,外子從事繪畫創新,父親很不放心,覺得畫畫能養家活口?但從女兒出生,從小在屏東陪伴著父親,他非常寵愛唯一的外孫女,祖孫情深。有一回兒子發高燒,父親陪同我們返北,父親轉身離去,女兒緊緊抱著不放,大哭大鬧叫:我要阿公!是後來聽母親轉述,父親回程南下,在泰安休息站,他的心肌梗塞就發作,差點回不了家。女兒至今都說:外公是這輩子最愛她的男人。
種子是很奇妙的,屏東鄉下,父親全身沾滿泥土從田地回家,說他今天在田野看到一隻斑鳩,拿出鉛筆,撕下一張月曆紙的背後,畫上一隻斑鳩送我,那年我未滿七歲。世間之事,很奇妙。而如今在天上的父親,未曾想到他繪畫的小小斑鳩,五十年後,在幼春心靈裡,播下一個創作的種子,發了芽,居然無心插柳柳成蔭,讓我的生命色彩繽紛,如今它已成長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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