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貓之後,我發現我的生活大部分時間是跪著的。跪著準備貓糧,跪著清理貓砂,跪著在屋裡的沙發書桌床鋪底下尋找貓的影子。這可能和養孩子有點類似?……
就像味噌湯一樣的存在
●言叔夏:
該怎麼在寫作裡談論一隻貓呢?我覺得談貓比談論親人或戀人在散文裡更困難,這跟談論天皇的意思可能有點一樣(才沒有吧)。我記得在佐藤健主演的日劇《天皇料理人》裡,劇情演到日本在二戰中戰敗,盟軍總司令質問天皇的御廚篤藏:「天皇對你的意義是什麼?」飾演篤藏的佐藤健回答他:「就像是味噌湯一樣的存在吧!」妙哉斯言。如果有人問我,貓對我的意義是什麼呢?我可能也會二話不說地回答他:就像是味噌湯吧。
明明存在屋子裡,卻感覺不到貓的存在,就像是明明存在在餐桌上,卻感覺不到味噌湯的存在,貓在我的日常裡,或許就是這樣的事物。這並不是說牠經常將自己藏匿起來。恰恰相反地,在我打字的時候,做晚餐來吃的時候,橫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時候,貓都以牠的體積充分地展示牠的存在。不過,也有那樣的「味噌湯時刻」,比如一整個夜晚我專心埋頭寫稿,偶從電腦螢幕裡回神,忽然發現貓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我。牠的眼神裡像含有一顆碧綠色的玻璃珠。
據說我對親友小孩講的話與對貓說的話完全一樣,我覺得我對這兩種存在完全呈現一種語言失能狀態,「你好可愛你好可愛你好可愛!」這個按鈕被按到,我可以重複播放一百遍。貓就是可愛,而可愛就是可愛,可愛不是聰明,不是漂亮,可愛是一個單獨存在的詞彙,可愛無敵!
這些無敵的可愛比方說,在貓剛住進我的生活時,關於肚子餓這個主題共有兩種表現法,其一是坐在枕頭旁,把臉貼到我的臉前,我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一張貓臉無限Zoooooom in,啊,你要幹嘛?貓不說話,貓當然不會說話,他張著十分嚴肅的眼睛,不必說話我也馬上接收到指令:天皇餓了,要快點準備食物。其二是直接走到我的面前,背對著我坐下來。那背影立刻降下三條直線。啊你這陰沉的傢伙。想要跟人要東西的時候,竟然是背對著人的。這樣的陰沉簡直可愛到了極點(天啊打到這裡我有點害羞),我完全沒有任何辦法。
於是,養貓之後,我發現我的生活大部分時間是跪著的。跪著準備貓糧,跪著清理貓砂,跪著在屋裡的沙發書桌床鋪底下尋找貓的影子。這可能和養孩子有點類似?其實迄今我仍不知道生養小孩的現實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常覺得我之所以可以在長年的獨居生活中和貓和平共處在同一屋簷下,極大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們在生物學的領域上分屬於完全不同的界門綱目科屬種。這個分界不僅只是生物學上的意義而已,對我來說,它最重要的差異,是我與貓因此分屬於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時間。我從動物醫院領養牠的時候,牠當時是五、六歲,換算成人類的年齡,和當時的我是同輩。我覺得這個交逢很不可思議,幾乎是一種戀愛故事。實不相瞞,我有時會想像我跟貓就好像時空中攜帶著各自時間線軸而交會的戀人。相遇的瞬間,我們擁有同一種年齡的相貌;然而在那之後,牠就以飛快的時間衰老,遠離我而去。今年七月,貓確診得了(幾乎所有老貓都會罹患的)慢性腎衰竭。在死亡的陰影面前,我忽然理解到為什麼有一條蛇會為了一個男子修了一千年這樣的事。雖然我不知道我相信這個故事的基礎究竟是什麼。也許是「可愛」吧!可愛就是可愛,可愛不是其他任何一種詞彙。可愛是單獨存在的。
悄悄改變父親的目光和輪廓
●李欣倫:
叔夏在談貓的時候,(失控)使用的關鍵詞就是:可愛,甚至是陰沉討食的模樣都是可愛的,雖然並沒有養過貓,但也不禁讓我聯想到,有時看著孩子硬是被我叫起床,那張五官皺在一起、要準備哭鬧發作的臉,想來也是可愛的吧。
不過要讓叔夏吐出「可愛」兩個字畢竟沒有違和感,真正讓我佩服貓族的是,牠們讓一絲不苟的(大)男人,改變了走路的姿勢、臉部線條、表情和語言,讓這些(大)男人變得可愛,才是貓族的本事。記憶中,我父親一向嚴肅,很少笑容和情緒流露,讓我初次感受到他的喜悅和傷心的,居然是一隻貓。我家和隔鄰的屋頂幾乎相連,是附近流浪貓活躍的場所,曾有一隻白貓自小就喜歡從晾衣處的木門躍入我家,我父親就會給牠點吃的,有時天天來,父親喚牠咪咪。咪咪常來我家跟父親作伴,父親最喜歡牠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有時咪咪還坐進診療間內、一個刻著我父親名字的中醫師名牌後,好像看診的是牠,幾次老病患因誤會而揚聲讚嘆「哎呀李醫師你櫃子上的面紙盒好像真貓呀」。
在我和母親常外出的時光裡,咪咪就這樣悄悄改變父親的目光和輪廓,笑容多了,話語親切了,常以「你知道咪咪如何如何」當作和別人拉近關係的話頭。咪咪在外飛簷走壁,遇過幾次劫難,都給父親緊急送醫救回來了,我也因此目睹父親焦急的面容、哽咽著說不全一句話的模樣。一天,咪咪因誤食隔壁麵攤放的老鼠藥就走了,那天父親以最快的速度處理掉咪咪的飼料和紙箱等,我不敢正眼看父親,但他的背影很深很沉,他在晾衣間低頭丟棄咪咪相關物件的背顯得單薄、無助。我幾乎沒看過那樣傷心的父親。
後來看《老師與流浪貓》才突然明白咪咪對父親的意義,也才從電影中得知,貓會改變一個嚴謹、嚴肅、嚴格的大男人,改變他走路及看世界的姿態,原以為是父親在豢養貓咪,沒想到咪咪也同時馴養父親那延續自父系傳統和社會期待的、堅硬甲殼和堅毅面容吧,就像妳說,養貓的時候幾乎都是跪著的,電影中的校長從大搖大擺的走路,為了找貓、拍貓而俯身彎腰低頭。村上春樹也曾在〈大衣裡的小狗〉中提到,當他懷抱動物拍照的時候,比較能夠自然的微笑起來,抱著貓、狗、兔子等動物,似乎能讓我們更天真無畏的直視或忽視鏡頭吧。
至於懷抱孩子,除非他睡著的時候(恐怕那是他們最可愛無敵的時刻),否則基本上全身的肌肉都是緊繃的吧。無論在寫稿、做菜還是看書,都可以明確的感受到孩子以他豐沛的膠原蛋白,軟呼呼的貼近你,比起貓咪輕巧的侵入,他們的入侵向來絕不手軟,我也曾抵抗到除非雙手雙眼沒被兩個孩子攀住、摳住、盤住、吸住、矇住,堅決寫到最後一刻,簡直壯烈。
最近兩個孩子都進幼兒園了,也較能彼此遊戲取樂,我才能依稀揣摩你所謂的「味噌湯時刻」,不過通常我還是得時時從螢幕中回望現實,否則就曾發生做美勞的女兒欲發揮剪刀最大功能,先剪了自己的頭髮如狗啃,再去剪弟弟的頭髮以示平等;油性簽字筆被拿來豪氣地刻在餐桌側邊;衣櫥中發現可疑物一枚,上面已生養出華麗藍紫黴斑,我花了幾分鐘才研判出那是饅頭一角;冰箱的巧克力被吃得一粒不剩,但空的外盒包裝還是完整的被放回去。不過至少不像一位當母親的朋友所描述的:要煮飯的時候打開電鍋,發現正蒸著一隻泰迪熊,很後現代吧。說來他們創意十足,可惜他們的母親無法平靜欣賞。
妳餵貓時的跪姿,大抵也是我生養孩子之後身體的日常,像換尿布、抱孩子,以及為了找冷氣遙控器、信用卡、筆記本而跪地低頭找尋。說到底,除了身體姿勢,孩子也不斷改變母親的輪廓、目光和聲音啊。
小孩的一半或許也是貓之一種
●言叔夏:
我在《此身》裡讀到印象最深刻的,也是你父親養貓的那篇文章。我記得在你過去的散文裡,凡提起父親,他始終都是藥櫃前溫煦嚴謹的形象。所以當讀到咪咪死後,父親迅速把紙箱等物品全部清理掉時,我很訝然,但同時又產生了一種理解。你的父親必定是非常非常愛惜牠吧。我當時想,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怎麼做呢?我可能完全無法待在那個過去日日與牠共處的屋子裡,因為那裡到處都布滿靜默流淌的話語。這是「味噌湯」可怕的存在感之後座力吧。面對失去,過去在寫作裡日夜習得的虛無與距離,在貓面前我完全無法施用(所以我非常害怕收到創作課學生的作品是書寫關於貓的題材,諸如家中貓咪過世或離家出走,對於這種作業我完全無法客觀評價);我甚至有點不理性地認為,或許「可愛」是一個比「寫作」還要更加龐大的詞彙。寫遍了世上所有的文字,也許都不及一隻貓的背影所透露的靜默。那或許就像荒木經惟所說的,「當你活過了那三次死亡(父親、母親與妻子),你就能成為攝影師;而當你連摯愛的女兒也失去時,你就能成為一個詩人。」荒木在妻子陽子死後,將妻子生前疼愛的貓咪奇洛的照片,出版成一本小攝影集《愛貓奇洛》,放入陽子的棺木裡。多年以後奇洛也衰老死去了。荒木想必在那個「總是坐在陽台上凝望著天空沉思」的貓的背影裡,也發現了詩的祕密。
而孩子們的時間性又是什麼呢?小時候我曾經天真地跟母親說,我長大以後要生一個安靜的小孩,最好不要會說話(到底為什麼一個愛說話的小孩會幻想自己未來的小孩最好不說話呢),現在想起來覺得當時我說的根本就是貓吧。如果貓的語言是摩斯密碼式的靜默,那麼小孩的語言應該是另一種完全相反的極端。其實我是在南部鄉下一個親族關係非常緊密的村莊裡長大的,所以從小到大身邊一直有小孩被生出來(?),簡直沒有斷貨過。因為大人必須工作的緣故,這些孩子都在姑姑伯母嬸婆甚或我母親的手上輪流顧過一遍。是故我亦見證了女性和小孩的關係真真是糾結一種。印象中見到我的姑嬸一輩邊忙著手邊的工作,邊要應付小孩的各種纏繞攀爬(比如你說將泰迪熊放入電鍋蒸),其實攻受兩方都難有理性可言。養貓的友人常告誡我家中沙發務必挑選貓抓布,同樣法則其實或許也適用有孩子的生活。比如塗鴉的餐桌,撕毀的繪本,(錄音帶時代)不斷被拉扯而無限長出彷彿貞子頭髮的磁帶……小孩的一半或許也是貓之一種。他們應該雞兔同籠。
這也讓我想到從前有次我和母親一同乘車,邊哄睡著妹妹甫出生的孩子,邊談起家中的齟齬。後來話題一轉,聊到小孩。母親忽然看著懷中的孩子說,你看他的眼睛,好像聽得懂我們正在談論他。這個眼神後來我也曾在家中貓的眼睛裡看過。或許孩子與貓的存在,都是為了一種沒有語言的素面相見吧。
孩子教我的事
●李欣倫:
叔夏,妳問到孩子的時間性,我立即想起近日讀蕾拉.司利馬尼的《溫柔之歌》,當母親為了讓保母代替自己出席家長日而道歉時,女老師說:「這真是世紀之惡」,並提醒她:「您知不知道父母對孩子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什麼?是『快一點!』」當我看到「快一點」時,心抽了一下,因為曾那麼不喜歡聽母親催我「快一點」,但現在卻常對孩子說「快一點」。每天最困難的事就是把兩個孩子送出門,總在一腳跨出門的時刻,孩子突然要大便或襪子少一隻,好不容易出了門,搭電梯到一樓(有時居然在電梯裡幫他們刷牙),一個說沒帶水壺,另一個居然穿拖鞋,或是沒帶碗沒帶什麼。他們永遠老神在在,還有餘裕相互嬉鬧,往往更令我血壓攀升。
對孩子而言,時間約莫像天光、雲霞那樣慷慨無私的存在,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費心趕赴下一個所在,如同《環保一年不會死》中的柯林貝文要帶女兒去公園玩沙,但她偏偏被途中消防栓上的鏈子給迷住了,她蹲下去撥動它,注視它左右搖擺直到停止,走到下一個消防栓,女兒又蹲下來玩,柯林貝文快被急死了,在將近發飆的當下突然意識到,女兒其實不用去公園玩沙,光是戳鏈子就讓她快樂,反倒大人只在意最終目的,而忘了過程就是目的。這就是孩子所教我的吧。
雖然他們的破壞力極強,他們的觀察力和創造力確實也令我佩服,我從回收場運回來的一個足以塞下五、六人的超大紙箱,他們一下橫放一下豎放,成了帳篷、城堡和屏風,甚至觀察家具高低差,搭成室內溜滑梯,閒來無事還可盡情在上面塗鴉,一個紙箱玩了一年還不讓我丟,實在太經濟實惠了。說來所謂的破壞力也是我們大人的觀點吧,破壞和創造也許一體兩面?(自我說服中)我很喜歡馬奎斯的〈流光似水〉,當爸爸隨口亂扯「光就像水,一打開水龍頭就有」,最後孩子居然打破了家中所有燈泡,且燈泡真流出了大量的水,所有家具漂浮了起來,讓他們和前來參加派對的三十七個同學玩得太過癮,公寓氾濫終至溺斃而亡。魔幻的結局讓我看到孩子的想像力的極限:讓所有堅固頑強的大人執念,擁有漂浮的可能。
但我終究是漂浮不起來的吧。妳提到曾想要安靜的孩子,我特別在搭車和餐廳用餐時想要一個安靜的孩子啊,偏偏我的兒子是大聲公,我除了跟他說「快一點」,最常提醒他「小聲一點」。說來辛酸,為了讓兒子在高鐵上安靜,我最常使出的大絕招就是給他吸奶讓他吸到睡著,這是育嬰指南叮嚀「最致命的育兒方法」前幾名,卻是能讓我和其他乘客安然坐車的妙計,為了自己的顏面和乘客們的心理衛生,只好使出必要之惡,即使他都長牙了我還是忍痛讓他含乳(當他看似睡著,我會輕輕抽身,但他一察覺又咬得更緊),還好我通常是桃園台中往返,如果是台北高雄來回可能就傷勢不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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