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3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郭箏vs.林靖傑(四之一)文字與影像的初戀

聯副電子報
這一刻,科技發展又有什麼新發現?和【FIND科技報】一起在無遠弗界的資訊汪洋中遊走,盡情挖掘新知識! 致富關鍵就在理財!【理財周刊電子報】讓你擁有最專業的股市投資指南、企業內幕追蹤、理財致富手冊。
無法正常瀏覽圖片,請按這裡看說明   無法正常瀏覽內容,請按這裡線上閱讀
新聞  健康  財經  追星  NBA台灣  udn部落格  udnTV  讀書吧  
2018/06/05 第6016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郭箏vs.林靖傑(四之一)文字與影像的初戀
鍾喬/血液的旅途
【慢慢讀,詩】鍾喬/血液的旅程
楊婕/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下)
幾米/空氣朋友
【剪影】撿到一枚夕陽
【聯副文訊】六月詩的復興 詩與聲音的饗宴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郭箏vs.林靖傑(四之一)文字與影像的初戀
郭箏vs.林靖傑/聯合報

到梁山泊去不就結了?

郭箏:

我是民國四十四年出生的,這有什麼意義?就是最後一屆需要經過聯考才能上「初中」的學生,真是最衰尾的一屆。

小學五、六年級就要準備聯考,課業壓力之重,不是現在的學生所能想像。那個年代,想要找到紓解壓力的出口還真不容易,甭提網路,連電視都沒有,出版業不發達,能看的書也不多。

忽然有一天,在家裡發現了一本書,大概是老爸買給哥哥看的,東方出版社的青少年叢書之類,編號為1的《水滸傳》。有句老話:「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至今不知東方出版社有何居心?總之,受害最深的一定是我。

哥哥不愛看,丟在一邊,我撿起來看了不下七、八遍,愈看愈不滿足,因為那是給青少年看的白話簡本,當時便心想:不看原本,怎知英雄好漢的全貌?

我央著老爸去買了七十回的「大字足本」,一翻開,全是章回小說用語,當然傻眼,但因為已經有了基本的認識,要進入那個世界並不太困難,便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下去,碰到不解其意的用語就硬記,再多碰幾次,也就跟老朋友一樣的熟了。

從那時開始,大約就有了個概念,考不上初中有什麼關係,到梁山泊去不就結了?

如今再看《水滸傳》,真是慘不忍睹。前一陣子看了一部Netflix的電視劇《Mindhunter》,取材於真實事件,故事講述70年代一個FBI的年輕探員,對連續殺人狂的背景、動機產生了興趣,於是他到各個監獄去訪談那些惡名昭彰的兇手,從此奠定了犯罪行為與犯罪心理研究的基礎。

我看著這部連續劇,心裡不斷的浮起一個名字——施耐庵,原來中國在十四世紀就有了連續殺人狂的祖師爺!

當然,《水滸傳》的作者與版本直到現在都還沒能搞清楚,胡亂誣賴施大師,也許會惹出幾聲從地底發出的「冤枉」吧?而且,不論其餘,《水滸傳》的小說技法真是橫空出世,在它之前或在它之後的百餘年都沒有比得上的,我直到現在還在好奇,它是如何產生的?唯一的解釋就是,它是火星來的殺人狂寫的。

不管怎麼說,過了《水滸》這一關,其他的章回小說就不難了,考上初中後,自己可以掌握的時間變多了,我就把找得到的章回小說全都找來看,從《羅通掃北》、《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南》,一直看到《西遊記》、《三言兩拍》、《儒林外史》等等等等,唯一看不進去的就是《紅樓夢》,幾度下定決心要把它啃完,但每次看了五、六頁就昏昏欲睡,終於讀完它已是二十五歲以後的事情,且按下不表。

過沒多久,我又發現了另外一個新樂園,報紙上的武俠小說連載。那時代沒啥消遣,武俠連載就相當於電玩遊戲,早報有,晚報更多。

初一、初二,放學回家就坐在客廳裡等晚報,大哥、二哥也都坐在那裡,大家都不說話,目的則一。我家有個小院子,報紙都是送報生丟進來的,只要一聽見報紙落地的聲音,我們三個就衝出去,先搶到的先看,其餘兩人只能枯坐一旁流口水。

當時的武俠小說翻來覆去就只有幾套,很容易就看膩了,只得另尋新歡。當我再度沉溺於翻譯小說的世界裡時,才猛然發現,少年期已消逝無蹤了。

荒野大鏢客的孤寂

林靖傑:

郭哥,我今天才發現,原來人稱郭大俠的你,在國小五、六年級時就已經一頭栽進《水滸傳》的世界裡,梁山泊好漢那些反叛任俠的性格早已融入你的血液,成為你的寫作基因。

我小你整整一輪,生活在南部的窮鄉僻壤,那個地方鄉下不鄉下,都市不都市。老家的地址是鳳山市,但其實出門走不到一百公尺就變成高雄市,但偏偏又離兩邊的市區都非常遠,正是所謂的都市邊緣。這邊緣地帶是城市外拓時的墾荒區,既沒有稻浪水牛的農村風情,也沒有老街廓遺留下來的文化殘跡,有的只是雜草與旱作的曠野,以及白骨出土等待遷移的墳塚。那是工廠大舉占領土地的年代,身為勞工子弟的我,隨著父親舉家墾荒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但這就注定我觀看的方式,以及我認識的世界的原型。

我印象深刻,每逢開學老師問:「暑假有回鄉下玩的舉手。」我沒舉手,又問:「有去市區百貨公司玩的舉手。」我又沒舉手。我活在名副其實的西部墾荒區,在這裡什麼都沒有。我閱讀的是屬於邊緣地帶的景觀:走路上學時總要經過鄰著學校圍牆那一排陰森的木麻黃,經常有一包包鼓鼓濕濕的塑膠袋高掛樹上,裡頭顏色暗沉,有時會有水從那塑膠袋滴下來打在頭上,後來知道原來那是「死貓吊樹頭」的習俗,也就是說滴到頭上的正是死貓的屍水。下起滂沱大雨時,就不是一兩滴地滴下,而是混著雨水,分不出屍水或雨水地兜頭淋下。

與陰森木麻黃相隔一條柏油路的,是剛被刨除的大片墳墓區,那是都市重劃、樣貌蛻變的過渡,灰白人骨裸露在紅色土壤上,滂沱的大雨公平地沖刷木麻黃,也沖刷墳塚區,雨水夾帶紅土的色澤漫過黑色的柏油路,滲進我中國強的白色布鞋裡。

文字教會我描繪這些,是用斷簡殘篇的方式進行的。那時的勞工家庭不太可能有課外讀物,我會很偶爾地從某個被特別理由疼愛著的同學那裡獲得一本兒童讀物的分享,這種機會久久一次,且總是間斷。那些讀物多半是系列漫畫中的其中幾集、有注音符號的中國民間故事之類,多半不甚具有啟發性。唯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套仿自克林伊斯威特主演的《荒野大鏢客》漫畫,我深深被其中的故事與畫面吸引,那時公教子弟會接觸到的《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傳》、《紅樓夢》等文學經典還沒進入我的生命視野,美國西部的荒礫景觀、獨行鏢客的孤寂跟我的都市邊緣成長經驗頗為相應,那如同分鏡般的逐格敘事深深吸引我的眼球,我看書非常慢是那時候發現的,因為我不僅看故事,我沉迷於畫面的所有細節,與故事外的角色生命情境,因此我常常在某一格畫面上停駐很久,深深掉入那框框裡,再從那框框過渡到我自己心裡,無限延伸。

這樣看來,我的文字與影像啟蒙似乎是同時發生的。

看《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文學正典已是要再過好一陣子之後的事了。也是大約國小五、六年級,我民智漸開,知道要看一些有意義的文學「才正確」,於是想方設法找到專給兒童看的白話《三國演義》節錄本,第一次看得我昏頭昏腦,邊陲與中原的文化衝擊:畫面、物件的描述,以及人物的對話口吻,統統像是另一個極度陌生的世界。雖然故事很精采……

連電影廣告都迷人

郭箏:

哈,阿傑,咱倆真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成長經驗,不知你第一次看電影的經驗是怎樣的?

剛才說過,我小時候的娛樂不多,最大的盛宴就是看電影。

那時候,唉,看電影是多重要的大事呀!整個家庭在兩、三個禮拜之前就開始注意了,注意什麼?注意前一部片子什麼時候會下片。

那時候的電影院生態可不像現在,說是哪天上片就是哪天上片。那時還沒上片的新片會先在報紙上登廣告,吊足胃口,「即將上映」、「近日上映」……看這些根本不準,所以有另外一個觀察的方向,就是那家電影院放映的舊片什麼時候會下片。

那時的國片有院線,洋片就只有一家獨家放映,不管是哪一種,新片總得等到舊片下檔,偏偏,等待舊片下檔真的會急死人,昨天的報紙廣告上寫「最後一天」,大家便都歡呼不已,但今天的報紙一攤,卻變成了「再延一天」,明天呢,變成「鐵定再延一天」,後天呢,還有許多花招,現在都記不得了。

好不容易等到想要看的新片上檔了,全家人就開始準備假日出擊,保證母親已經在計畫那天要穿的衣服,我們則開始計算要在幾點鐘之前趕到戲院,排隊買票可是生死搏鬥!電影街的人龍可以長到用公里來計算。

聽說,那時的發行公司會請一些「排隊專員」,先造成聲勢。人都是這樣的,排得愈長的隊伍,大家愈想去排,賣票的時間一到,票口一開,前面的幾十個人就一哄而散;又聽說,因為一天六場電影要上六個班,在班與班之間,這些排隊專員就都窩在西門町的咖啡廳裡,咖啡一杯十塊錢,可以窩一整天,又都是年輕的學生,聚集在一起久了,就成了那時頗為興盛的不良少年幫派。

壞的說完了再說好的,那時的發行公司顯然聘雇了不少文學高手,替洋片取名可真是經典,「奧茲國的魔法師」取名為「綠野仙蹤」,讓人忘了這原來是一本清朝人寫的章回小說;「蓬門今始為君開」,是浪漫詩意的愛情片嗎?非也,是部喜劇片。

如今,不是「神鬼」就是「終極」,文學意味蕩然無存。

那時登在報紙上的電影廣告也挺迷人,大片的廣告可以占去一整個版面,除了男女主角的照片之外,還有劇情簡介,以及各種形容詞,「替天行道」、「玉腿橫陳」之類的,給出不少想像空間。

我很愛看那些電影廣告,因為消遣娛樂真的不多,我的記憶力還不錯,後來我跟許多資深的電影人聊起某部老電影,可以一聊一大堆。我寫《赤壁》劇本的時候,一次跟吳宇森導演聊到了《新娘與我》,吳導一時間忘了導演是誰,我隨口就答:「白景瑞,女主角是甄珍,男主角是岳陽。」吳導有點意外:「你看過的電影還真不少。」其實我根本就沒看過那部電影,只記得電影廣告而已。

至於我看過的第一部電影實在記不得了。記憶比較深刻的老電影都是默片,那時還不太愛看卓別林,最喜歡的是羅得,現在被翻譯成哈羅德,他真是個動作派大師,在車陣中穿梭搞笑,輕鬆自在一氣呵成,吊掛在高樓大鐘上的那一幕,至今記憶猶新。

默片對我的影響應該不小,沒有對白,用畫面說故事,簡潔流暢,這才是真功夫。

近身包圍的魔法

林靖傑:

在講電影經驗之前,還是繼續先講講影像經驗。

其實開始看《三國演義》、《水滸傳》,乃至於翻譯小說等正統文學之前,我還有一小段「零碎的」繪本經驗。

前面說到,有著陰森木麻黃行道樹的學校,傍著墳墓區繼續延伸到底端的,是公車總站。說是底端,是因為那是都市邊緣的邊界,再過去是還沒開拓的荒野,等待下一波都市重劃把它變成工廠與住宅的混合區。而總站其實只有幾路公車,其中11路是唯一能從荒原通往都市心臟的交通工具。

大約三、四年級的時候,哥哥發現新大陸,遙遠的鹽埕區有一家號稱東南亞最大的大新百貨,雖然長路漫漫且沿途暈車想吐,但目的地卻閃耀著文明世界的光芒吸引我們前去探險。那時我念茲在茲的,是特價的彩色印刷大開本繪本,《小木偶》、《彼得潘》、《美人魚》……在那繪本尚屬稀有的年代,手捧著故事與圖像並陳的彩色大開本,彷彿奇幻世界就在眼前活靈活現地搬演開來了。

大新百貨是我們幾個小毛頭第一次接觸到要主動去收銀台結帳的買賣方式,一方面新奇想冒險,一方面手上沒有零用錢,我們屢屢自我心理建設,定義這交易方式是對窮人心照不宣的恩惠,在膽戰心驚中摸走一本又一本,罪惡感戰不勝對文明與知識的探索慾望。

這樣竊取知識的日子持續並不久,因為我們畢竟是好孩子,可能後來良心譴責又取得優勢,也有可能我們轉移了注意力。

在讀物極度匱乏的童年,我的另一次驚鴻一瞥、心蕩神馳的經驗,是大約國小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堂課老師帶我們去學校圖書館,任由我們愛看什麼就看什麼,我在那邊看到了另一種更有意思的繪本,不是千篇一律的《小木偶》、《彼得潘》那種,但因為太特別我現在也忘了是什麼了,但我仍記得那種一見鍾情的悸動。在往後的日子裡,直到國小畢業前我一直都在等待下一次老師帶我們去圖書館,我想再一次從刻板教育中暫時逃逸,再翻一次那充滿圖像與想像的繪本,但就再也沒有第二次了。那是沒有老師帶,小朋友不能自己進去圖書館的年代。

隨著年紀漸大,影像更加深切地聲聲呼喚我。

就像郭哥的電影經驗一樣,那個年代我看得最多的電影,是報紙上一整版的電影時刻表廣告。如前所說,零碎的繪本經驗很快告終,我對影像的新寄託,是天天看著那些報紙上的電影廣告劇照、文案、明星的名字、放映時刻,期待哪天有個大人心血來潮帶我們小毛頭進戲院去。

那段時間在我記憶裡銘刻最深的,不是二秦二林,而是一個經常出現、有著一頭波浪長捲髮、名叫愛雲芬芝的外國女星,半是因為她的劇照曼妙多姿,半是因為她的名字太浪漫,我在心裡對她以及她主演的電影構築出種種想像。一段時間後才知道她是情色片女星,她演的電影跟我心中上演的,相差十萬八千里。

另一次印象深刻的是,我與兩個哥哥終於存夠錢進二輪戲院看溫拿五虎主演的《追趕跑跳碰》。滿座的戲院只剩鄰近銀幕戲台地上還有空位,我們擠在那邊頭仰得高高的,跟著全體觀眾笑了一整場。那是我孩提時代第一次也是最美好的一次觀影經驗。電影魔法這麼近身地包圍著我,就像初戀一樣,至今不可取代。

郭箏

郭箏,本名陶德三,一九五五年生。現為職業作家、電影電視編劇。曾獲法國「杜維爾影展」最佳編劇、七次優良劇本獎、洪醒夫小說獎。小說作品有:《好個翹課天》、《彈子王》、《上帝的骰子》、《鬼啊!師父》與《少林英雄傳》等;電影劇本有:《赤壁》、《十八》、《國道封閉》、《去年冬天》與《挖洞人》等;電視劇本有:《偷龍轉鳳》、《花姑子》等。最新作品為《大話山海經》奇幻武俠系列小說。

林靖傑

年輕時想拍電影,無機會,便用文字轉譯影像,書寫電影。當了導演後,始終對文字創作的純粹念念不忘。電影有《最遙遠的距離》、《愛琳娜》等。紀錄片有《尋找背海的人》、《跟著賴和去壯遊》等。出書尚未。


鍾喬/血液的旅途
鍾喬/聯合報
早午十點多些的陽光,像似已經為這一天短程的火車之旅,鋪下放鬆的章節。重要的是,在有些恍神且帶著某種睏倦的回頭下,緩慢的行車與伸進車廂座椅上的暖陽,形成一種空氣中的溫度!恰因其無臭無味,而倍感多層細胞的包覆與撞擊。猴硐、七堵、暖暖……幾些熟悉的站名,開始穿越耳際之時,也是車程緩緩沿著海岸線繞著大彎時;這時,穿過一個、兩個山洞,海洋便豁然成了親切的旅人,在久別後,突而隨著地球的周而復始,前來微笑招呼。「不是很早了!你精神還好嗎?」溫慰的陽光是賢淑的妻,伊這樣子問時,像把一個在夜暗中,跌進未知深淵的男子,給有些因關切而輕顫地抱在懷裡了!男子於是回憶起幾些藏在鏡頭裡的場景,其實是發生在數小時、數天之間的短程記憶!男子笑了,心頭自是苦中帶些欣慰。於是,回顧著身體裡一趟血液的旅途。

這男子是我。驚懼則來自夜深。香港深水埗一家青年旅舍。獨坐沙發前,電視節目兀自運行著類似的節奏。然而,我感到不安從胸口蔓生滋長,直到瀰漫整個臥室的空間。約莫已經從夜裡十時熬到子夜時分,躺下床去,胸口壓著的那塊隱形的石頭,仍未減輕其重量,就別說消散而去了!無法成眠……一個遙控按鈕……電視開了重複的畫面……去浴間沖熱水澡……以為這是解開胸悶的簡單辦法:消除筋脈疲勞。但仍無法減去胸口的沉重。一種警訊,交織多重相關噩耗的聯想,輾轉床榻,不願相信自身與心肌梗塞會牽上關聯……再從床上起身,已是深夜三時。焦慮與血壓,顯然往腦門上沖激。決定給好友──瑞含──打個擾人的電話,告知狀況後,自己赴醫院進急診室。

計程車到達急診室。一個小山坡上的社區醫院。好友──莫昭如──白髮蒼蒼地隨即趕到。我們像兩個逃家的頑皮孩子,從大廈叢林的時間規範中脫逃。暗黑時,在孤索路燈的照映下,臨著急診室冰冷的窗戶前,隨醫生熬夜後焦急與蠻橫的臉色與語氣,垂首並噤聲,有那麼長長一下子。而後,白色醫護衣,在深夜格外靜悄的空氣間,往返飄動著衣角。一位資深護士,前來在我腹部打了一針。那時,我已在好友的安排下,辦理好急診手續。

「在這裡等等……我們給你安排輪椅上十二樓,到加護病房……」臉色一直保持幾乎相同風景的護士說話了。

「可以檢查後,回去等候通知嗎?」我問一句,好友忙著幫我從普通話翻譯成廣東話一句。

「你必須住院……你離開……我們無法保證你的生命安全。」護士終於帶著很濃的廣東腔,用普通話這樣直接下達住院通知。

加護病房的深夜。醫護儘量保持低身姿與話語,在廊道與病床間往返。走動的熟悉是身體長久規範下的慣性反應。一位年輕的醫護靠近床沿,親切的用普通話問著安。「還好嗎!心電圖與超音波顯示沒太大的心臟傷害,但須等驗血報告。」我躺下身去,要求護士把加護病床升到四十五度的半斜坡高度。閉上眼,無法成眠,心中猜測,窗外應已將近這大城市的早晨時分。或許,等近午吧!會有驗血報告出來,便可以返回戲劇工作坊的現場了。心頭又嘀咕著。再次闔眼,想以回憶工作的細節讓自己倦而睡去。腦海中,來來回回地,盡是幾位頭一回參加戲劇工作坊的大陸新移民,她們生澀卻又直接的話語及笑容,竟讓我無法成眠。從悠悠糊糊的窗口望出去,想像的是一個因全然陌生而生畏的城市。加護病房通常以吊掛的一桶桶點滴,來驗證每一具身體的存在。存在而且呼吸,這是最真實的日常;然而,在當下的時空裡,卻不見得如此。隔著單薄的一副窗簾,拉在一旁裡頭的,可以是即將失去呼吸的身體。

「阿爸啊!」「老公啊!」隔著偶爾因有人轉了個身,而稍稍掀動的簾子,一直聽到這樣子幾乎千篇一律的聲音。帶些傷痛,帶些飲泣,卻也帶些不知如何表達傷痛或飲泣的遲滯。死亡,若只是儀表計上,隨著光滑的玻璃面,逐漸畫出水平線的一道曲線。這趨向水平的曲線,對於身體的死滅,就像走進無人的黑洞或淵底;然而,靈魂或精神在死亡後身體間環繞的想像,卻又將死亡拉進另一個未知的次元中。我感覺到那簾子裡的、輕聲呼喚著的聲音漸息了!換來的是,小型手提錄音機裡傳出的誦經聲……而我的前胸,似乎仍有鉛雲壓覆著,死亡挨在其上。

這樣子親臨著死亡在身邊發生,雖說隔了一面讓視線彼此分開的簾子。卻在感官上,歷歷如肌膚親觸。這應該與我從胸悶引發的心肌梗塞的種種負面聯想,有著極大的關聯。闔上眼,疲憊不堪,仍無法成眠。深懼與鄰床的死者相同,就此醒不過來。必須撐著,但其實撐到最後一根琴弦的最後一環聲響了!「先生,你的血液檢查出來了……」醫護人員說著時,一位年輕醫生,神色不很輕鬆的走了過來。「血液檢查不正常……有血管梗塞的疑慮……必須留在醫院三天觀察,回台後,立即到醫院深入檢查。」醫生最後的結語,很是篤定。雖然,我是透過翻譯成普通話的廣東話,明白了全部的意思。

是這樣嗎?我錯愕了!因為,沒有打算在異地做這樣的治療。雖然,這關係著不可預知的、生命的安危!我掙扎了一個鐘頭左右的時間,在和台灣的醫生朋友聯絡過後,通知了親愛的妻。電話另一頭,伊冷靜著。讓我決定取消在港行程,立即訂當日機票飛返台北,一到機場直接到醫院急診室報到。如此,一趟身體裡的血液旅途,即將開始出發!但,它又已在我的身體裡,奔赴了不知幾個又幾個的春夏秋冬了。

六十二歲。生日剛過後不久的三月天,血液沿著動脈而驅動的旅途,顯然遇上了困頓的關卡,等待穿越。我毅然決意搭機返台,安危的關卡也在這趟旅程中。因為,香港醫生在同意返台的醫院證明中,慎重地,以英文書寫著"life risk"「冒著生命風險」的字眼。

我搭上當晚的飛機,飛行中無身體不適,安抵桃園機場……直奔台大醫院急診室。

這是我所經歷的一趟身體的血液之旅。入院後兩天,開始支架人生。靜觀其變與不變。


【慢慢讀,詩】鍾喬/血液的旅程
鍾喬/聯合報
急診室裡,凝神的男子

在筆記本裡

塗鴉著血液的旅程

竄改著記憶的章節

像是城市後街

最終,將傾圮於都更的那面牆


因為,血液已在體內

歷經曲折的路途

每一處轉角,都留下

時間轉場的印記

而每一次的轉場

都交代著長夜的影

以及,晨曦間的光


就這樣,血液在血脈中

給沉默留下喧囂的功課

你如何能迴避

你從來沒有後路

你清理築起的街壘

收拾身體革命後

遺留下的泥濘


最後,你與相愛的人出門

去追尋血液的旅程

在深不探底的巨大寧靜中

聽見急促的心跳聲

像在說:從未抵達,從未放棄


回頭時,火車車窗外

時間按下歲月的快門

留下滂沱中的島嶼身影


後記:六十二歲這一年春天,在心肌梗塞的危殆中,體驗血液在身體中的旅程!


楊婕/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下)
楊婕/聯合報
和他交往都在大吃大喝,從沒去過什麼安靜的地方。有一次難得去中山站的蘑菇,我刻意降低音量,他不停伸手推我:「妳很做作,妳幹嘛這麼做作?妳平常講話沒這麼小聲吧?看不下去了,妳不要再做作了!」

也許相處得太久了,或在台北待久了,自我的意識慢慢長了一點回來。心裡有個聲音告訴我,絕不能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一輩子。我會毀掉。可另一個聲音也告訴我,他對我很好,我們很好,相愛不容易,再拖一陣子吧。為此我申請了交換學生,跟自己說最遲一年後出發要分。

終於下定決心提分手那天,我以為他會抓狂,好驚訝沒有。他哭著留我,說一切他都願意改,可是,三年的時光已經換不回來了。我變成一個失去自我、毫無自信的人了。他悲傷地問我,「我一直都非常肯定妳的才華啊。難道妳不知道,自己很有才華嗎?」只想起交往之初,哀求他不要一直否定我,偶爾給我正面肯定,那時他說:「笑死了,從來沒看過有人向別人要讚美的。」

才華?任何人,被另一個人這樣對待,怎麼還會,保有才華那樣的東西呢?

可是,看著他深情的眼神,我還是相當難過,覺得自己好殘忍背棄了他。

分手後好一段時間沒有力氣跟任何人說話。過一陣子跟高中的家教約吃飯,我那時還很衰弱,描述得支離破碎。家教聽完後說,如果這是他女兒,他一定揍死這個傷害他女兒的男生。我才意識到,喔,原來我被傷害了嗎?

那幾年家人朋友其實都不清楚我發生了什麼事,只隱約覺得我變得有點笨有點遲鈍。慢慢察覺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麼,是每次看電視、電影,男主角對著女主角大吼大叫,我都有非常受傷的感覺。

也對賤貨、爛貨、沒家教這類詞彙很敏感,因為從前他都這樣叫我。

是到更久之後,我才理解,我碰上了一個控制狂,超級恐怖情人。我曾以為我深愛他,其實只是受害者為了活下去,對加害者的信仰。

回想起來,交往期間我唯一意識到自己生病了的一次,是下課後在校門口等他載我吃晚餐。他一向不肯提早出門,走出教室才能撥電話。

那天他來得晚,我在校門的紀念碑前乾等,以前辦營隊的夥伴忽然騎腳踏車經過,好久沒見了好開心過來找我。聊了幾句我開始緊張,怕他又罵我拈花惹草。於是我竟極其失禮地跟對方說:「對不起我男朋友等一下會過來接我,如果他看到我們在講話一定會罵我,你可以先離開嗎?」他說好好好,趕緊騎車走掉。正鬆了一口氣,想沒事了,我安全了,沒想到又有另一個學弟騎腳踏車經過,同樣好開心停下來找我。我只好重複一樣的話,他人也很好,立刻走掉。

如今八年過去了,我沒有忘。八年很久嗎?忘不了就代表不久。

可是在那之後,我再不曾有過那麼穩定的生活。後來交往對象幾乎個個都會劈腿、說謊,才發現他還是有一種老派的好處。就算是非常可怕的愛,至少全心全意,如假包換。

這是後話了。(下)

延伸閱讀:

楊婕/我的女性主義的第一堂課(上)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圖/幾米
空氣朋友


【剪影】撿到一枚夕陽
張玉芸/聯合報
我是在傍晚抵達沙漠。

我也在沙漠裡撿到一個銅板。對於撿到的東西,我不習慣占為己有,若是有價值的,我會送到失物招領處,若是猜想有人會回頭來找,我就原封不動讓物品留在原處。譬如,有一次在公園的長椅上撿到一只蘋果的手機,我便是設想主人會回頭來尋找。

但是這一次很特別,我在沙漠裡撿到一枚銅板,我知道它的價值微薄,因而感到心安理得。我撿起來,帶在身邊,現在它就在我的書桌上。這是一枚身世不清的錢幣,銅板的其中一面有三隻獅子,底下畫著蚯蚓般的文字,銅板的另一面寫著阿拉伯數字10,並有十滴水珠的圖樣。這枚銅板不知道來自何處?也不知道實際金額?而這些並不重要,我刻意不去探究。我留下它,只是為了一份記憶,關於沙漠的記憶。關於那一日,我在傍晚抵達沙漠,第一次在沙漠中度過夕陽西下。

我看著這一枚沙漠中拾得的銅板,總覺得帶回來的是一枚夕陽。

(本欄歡迎投稿,文長以300字為度,附照片一幀,稿寄:lianfu@udngroup.com)


【聯副文訊】六月詩的復興 詩與聲音的饗宴
聯副/聯合報
六月「詩的復興」邀請大家一同感受詩與聲音的饗宴:6/09(六)14:00-16:00,羅思容、徐崇育〈斷言與殘響:詩與音樂的即興實驗〉講座;6/10(日)14:00-16:00,許景淳、王浩威對談;6/23(六)14:00-16:00,紫鵑〈靜坐的木椅〉講座;6/30(六)13:30-15:30張芳慈、林少英〈詩與音樂的顧盼之間〉講座。四場講座皆在台北市齊東詩舍舉辦,免費報名參加,詳細請見詩的復興官網http://poeticleap.moc.gov.tw/。

(桂樨)


  訊息公告
風靡世界小熊軟糖 幕後推手是他
帶有水果口味、有嚼勁且非常可愛的小熊軟糖對喜愛吃甜食的人來說肯定是個熱門之選。雖然今天有許多品牌的小熊軟糖,但最早的小熊軟糖是在將近一個世紀之前,由世界上最大的其中一間糖果公司的創辦人發明的。

用影音說故事 素人變身網紅!
注意力是數位影音時代的貨幣,而愈來愈多素人投身影音製作,在YouTube等分享平台上博關注度。這群YouTuber正躍身成為主流,他們帶來的影響力及商機,不容小覷。

本電子報著作權均屬「聯合線上公司」或授權「聯合線上公司」使用之合法權利人所有,
禁止未經授權轉載或節錄。若對電子報內容有任何疑問或要求轉載授權,請【
聯絡我們】。
  免費電子報 | 著作權聲明 | 隱私權聲明 | 聯絡我們
udnfamily : news | video | money | stars | health | reading | mobile | data | NBA TAIWAN | blog | shopping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