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工作須長時間久站,多條蚯蚓般的青筋爬上了雙腿,濕氣重的腳底在包鞋裹覆下頻出疹子。親戚推薦一款價格不菲的氣墊厚底夾腳拖,標榜可以減輕膝、踝關節壓力,捨棄了傳統的藍白拖造型,將細帶改成寬面皮革,上頭或縫流蘇、或鑲鑽珠,家常人字拖翻身成了時尚潮款。
將腳拇趾徐徐伸向鞋頭,足掌下的軟墊呢喃著:我會扶著你。黑色寬面皮帶上鑲嵌碎鑽,使偏黃的腳掌顯得色白,氣墊鞋底讓走路不像重踩,而是被船隻撐起,輕盈地恍似水上行舟。
雀躍地穿去上班。那時我在北市某私立中學代課,不曉得職場環境容不得拖鞋褻瀆,經同事提醒,趕緊擺放辦公桌下,趁人不注意時、在座位底偷天換日,只要不起身,誰也不知檯面下的事。掌跟、腳趾掙脫高跟包鞋的束縛,腳底彷彿竄升一圈圈輕柔的泡泡。
島上的夏天午後時有雷雨,欣喜著終於可以消減些天地間的火氣。某天午休外出用餐,猝不及防的暴雨是上萬條水鞭子,咻咻地抽打著樹、窗、路上的車與人,我回到辦公室時,長褲成了水柱,不斷朝高跟包鞋洩洪,雙足泡水許久,隱隱傳出發酵的氣味,人字拖只好從檯面下浮出水面。幾分鐘後,周圍小聲討論著校方規定露趾鞋子禁止入校。
我小時在鄉下外婆家長大,家裡的拖鞋是木屐,頗習慣以兩根腳趾夾住一線的鞋款。漸長,搬回父母家,家鄉宜蘭除了夏天、終年多雨,爸媽認為外出宜穿包鞋,除了免受風吹雨淋,他們骨子裡仍是認為女人宜端莊,腳趾、肩背不可隨意裸露。
幾位同事也渴望鬆綁雙腳,然而為求職場生涯安然順遂,只好以「空姐須足蹬三寸高跟站立整天」來相互安慰。不久後,大家談論荷蘭正式宣布成為世界第一個承認同性婚姻合法的國家,全球風氣日漸多元開放,高雄卻發生某國中兩位老師由於穿短褲涼鞋授課,被校方抨擊造成嚴重「視聽」問題、有辱師道尊嚴,雙方的對立衝突浪濤般襲捲了教育圈。
正式的「正」非僵固的線,清朝格格須著十公分高、緞面繡線的花盆底鞋,在3C世代、學生已無髮禁的現今,教師穿此鞋授課,或許吸引聽課者,或許被批奇裝異服。理想的教學現場應是整天久站的老師們腳下舒服穩妥,也為學生思量適合每個人的尺寸。
一位好友任職日商公司,抱怨服儀規定得穿七公分高跟,腳趾扭曲變形,但家境不好的她不敢貿然離職。許久後,新聞播報日本女星石川優實建議廢止女性在工作場合須穿高跟的文化,但日本政府並未推動法規改善。當時我恰巧學到日文「鞋子」寫成ゑコ,發音是「kutsu」,而「苦痛」的日文是ゑコよ,與前者只有尾字之差,發音也近似:「kutsuu」。
著實佩服灰姑娘能穿著玻璃鞋與王子「跳了一整晚的舞」,包覆雙腳的可是冷硬又易碎的材質啊,然而故事裡的女性為了成為王妃,想方設法扭曲腳形、剁腳趾切腳跟,符合偏小的尺寸。
兒時常偷穿媽媽的高跟,喜聽她走路時鞋跟和地板的應答,那足下款式在我心底象徵著美麗自信。我初入職場時,雀躍趿上細跟鞋,鏡前照映的身形幻術般拉長了小腿比例,終於登上了長大的舞台,個頭一米五三的我踩出了頗有氣勢的叩響。只是我沒看清自己的「腳色」,幾個月下來,本意是保護雙腳的鞋子卻讓肉足裹上了限制——得練習上下階梯,腳尖、足跟的落地及全身平衡,導致腳拇趾腫痛、扭成ㄑ形,渾似另類的纏足,美麗、醜陋與疼痛並存,難怪有人說纏足史是一部疼痛史。
成長至今,時常碰到他人已經定製好的玻璃鞋,我們也許被迫、或者出於己願來削腳彎足,試圖塞入固定好的尺寸規格裡——腳、臉、身材、學歷、工作、行為、想法、愛情、婚姻、生活方式……我們被催眠只要套入某個模組,便能步向幸福。
近年工作環境湧入大批數位Z世代新人,常將「You do you」(做你自己)掛在嘴邊,坦然自在地讓造型時髦的人字拖在辦公場合立足,面對主管的勸戒,Z世代氣定神閒地回答:「要『跟』上流行」,不卑不亢地提出理由:戴的帽子可以是浮誇的寬簷大草帽、或緊如泳帽的保暖登山帽,衣服有貼合身形與寬鬆長版,鞋子當然也可以選擇箍緊肉足的高跟、或是露出腳趾足跟的拖鞋。
我也許因為腳趾外翻,雙足也跟著悄悄鬆綁,在課最多的那天換上舒適又美觀的厚底人字拖。與人合影時,我的嬌小身形雖然在畫面中凹成窪谷,但在社會打磨多年,也磨出彩度明亮的自信與氣勢。
向來人字拖常與邋遢劃上等號,現今的夾腳拖造型多元,帶子有時尚皮革款式、鑲鑽的貴婦精品風、或是波西米亞編織材質,搭配長褲套裝,也能走出優雅。況且不同文化,對於夾腳拖看法殊異,旅遊印度時才明白由於天氣酷然,當地鍾愛人字拖,不論路上提公事包、著西褲的男士,或是穿紗麗的女性,腳上都自在地趿著相同的風情,印度女人還會在腳趾塗抹豔色蔻丹、腳踝套上金鐲銀鍊。
也想過赤足豈不是更隨性自適?但有些人(包括我)還是需要有兩撇帶子輕輕地套著,而裸露腳趾與足背看似自在,也會帶來某些限制——須注意趾甲長度、甲縫是否藏汙、腳皮有無嚴重龜裂?腳趾長時間夾緊趾縫中的線,肌腱容易勞損,這才體悟到方便穿脫的鞋也沒那麼方便,解放也不是全然地放手不管。剛上大學離家在外,掙脫父母管教,全然的自由讓我熬夜打電動、白天補眠,拿著爸爸的副卡購買專櫃化妝品、付旅費及健身房會費,拿捏不了自由的尺度與分寸,某天突然被停卡,我在界線上不斷與爸爸碰撞,在有限制的自由下,才慢慢懂得自律。
因此當我用腳趾緊夾著人字帶、五趾外露,足掌貼合鞋底但又微微逸出界線時,心下鼓著適度野放的騷動。人字拖撐起了身體與生活的重磅,拖起了一個自在的「人」。風徐徐吹,足下啪噠啪噠,每一步都舒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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