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顛簸晃搖,雲海衝擊,心思起落不定,蹲低身、收斂張開的羽翼,著陸歸返原來生活,而我不再是之前的我,記憶已有彼岸花開過……
終於明白欲從此境奔赴往他鄉,總須鼓足勇氣逆風前衝,忍受亂流、於雲中穿進穿出,方能越過海峽的阻隔。
湖水岸采風
步出廈門機場,熱空氣比導遊先到,風將焚陽光飽滿,驚甫未定之心又受震撼。颱風早我們一步將雲吹走,留讓火熱氣候迎接我們,台北帶來的暑氣持續膨脹著。
導遊撐傘領我們上車,海景接連道路景觀,路樹看似熟悉卻不敢隨意指認。巨流河沖開相連沙地,河道變遷,失散沙粒復被轉向之風吹在一塊。一張張熱情臉孔陸續出現、簡體字名片交到手中,隔天排滿經典傳承會議,古山巖應對新渠道、線裝書對著新版本……往昔各食桑葉各自吐絲,而今交會一起,將織成何樣紋采?首次參與兩岸交流活動感覺有些怯生,前景翻掀太快,不甚清楚亦記不住其中內容!
篔簹書院裡外植有細竹,向湖紅磚道接以寬闊的草原,沿湖步行,女雕像蹲身側彎,轉頭與左肩白鷺鷥對望。遠處高樓層疊出新興都會景觀,多次繞行仍無方向感。前雲被風吹走後雲陸續趕來,高溫和雨協商,寧願天晴或雨?心底仍然擾攘不已。同伴相邀喝茶,我因憂失眠而節制,夜裡總早早回房休息。靜臥床上如蛤蜊沉於水底細吐沙粒,白天情景多入相機,不確定自己想捕捉的是什麼?前晚往市區,車主沿途播放輕柔爵士,窗外街燈如流,奢華與略帶頹廢的情調相混合,讓人不覺恍神──今夕何夕,我在何處?
廈門最後一夜終究下雨,不必忙著防曬,傘骨反倒折斷了,急於異鄉尋一把傘,為接下來的雨和陽光。
車經快速道路行往偏鄉,路時直時彎我心亦跟著搖搖晃晃,同伴多於車上補眠,獨我意識清醒,直覺此刻所見日後再無機會,便捨不得闔上眼睛。走進南靖雲水謠,只見古榕參天,綠映溪流,水車潺潺撥轉著光陰。水岸旁擺有竹椅供人納涼,榕樹盤根錯節、斜倚枝葉與橫跨木橋交會渾然,遊人不經意便闖進數百年前的生活場域。和貴樓、懷遠樓,自小窗望出,水田接連著遠山,砲彈孔裝幀的風景分外美麗。土磚堆砌,廊柱接連,從這頭看往另一邊,一竿竿換洗衣褲晾掛出來,光影移轉幾代人的生活。
浮雲遊走,古井映照一方歲月,平靜牆外有隆隆的砲火記憶。老婦沉默或來回招攬客人,廂房毗連,紅燈籠與春聯相應,牆圍間仍保守賢慧莊嚴的禮節。古老牆內藤架整齊排列,瓜果認分生長,芭蕉、柿子堆置竹筐,各買了些放在袋裡,想嘗嘗此處風土滋味。溶溶水聲流於耳畔,彷聞孩童戲鬧,朗朗清音與彼岸童年聲響相應和。
鵝卵石鋪出漫長古道,彷自土中長出的土樓,可能防禦歲月摧剝?路邊之樹與溝邊花草,可知我曾經來過?一次次登車,將炎陽留在車外,今夜將宿何處、會遇著哪顆星、我記掛的雨是否也在路上?
閩西往北,眼眸隨車行走,過眼景致我記不得!之前不曾留意的地圖而今一一走過,憂心輕忽亦怕自己太多情。
汗濕冠豸山
行至陌生地域,方察知自己的體能與心性,平常只於平地移行,幾日來於山間繞轉,意志受山林召喚筋骨亦跟著振奮起來。難得迢迢飛行舟車勞頓至此,豈能辜負千年等待的山岩!人情隨緣,自然風景卻可恣意親近,山林應不介意我的憨傻直率。
冠豸山以形似古代法官獬豸冠而得名,為福建馳名神山。午後自東南石門湖入山,木棧道沿湖鋪設,兩旁林木清幽,腳步不覺輕盈卻想多留一會兒。魚戲水中,蟬鳴岸上,觀景台下藤蔓如簾輕蕩午後陽光,綠意含融歷史的色澤與溫度。我愛這景,打自心裡面,趕忙與投緣之人合影,美景讓人開朗積極了起來。
湖中錦鯉翻跳,黑天鵝曲頸戲遊其間,畫面繽紛熱鬧。渡輪啟動風吹來,山光水色隨船轉繞,峰巒相連或各自存在,緣分急轉,可能短暫亦可能悠久。船行不遠左側石壁突現狹縫,縫裡黑洞四周覆滿雜草與青苔,為傳說中的生命之門,遊人竊竊私語,紛紛將猜疑收進相機。船再往前,山岩疊嶂環繞,其間似有神祕氣脈,閩台山勢相連,如鄰近氣流彼此牽引,地理由不得人為任意分割!
陽光異位,清風轉向,下船後山路才要開始。
前路依山傍水,亭台樓觀、宗祠書院含蓄出現峰迴路轉處。天神、湖伯,山精靈及鬼怪傳說聚集,山岩劈開,靈芝峰與五老峰分立眼前。
氣候風土組成山之容顏,老虎岩、觀音峰、丹梯雲棧……岩洞峭壁並存、林蔭與水泉交會,古樸當中又有盎然新象。
綠林掩映天光,黑殼楠鋪長地上,岩壁因何絕情,樹藤為啥纏繞不捨?淺水灘浸泡枯枝,決絕生氣重又生出,路彎轉,彼岸花於另一頭豔燦。勤奮雙腳只管趕路,哪理會雙眼與心情的忙碌,青苔、藤蔓時相競長時同退卻兩相觀望。霧露殷勤穿梭,孤傲山壁不解風情,濕滑及乾旱各有因緣。
此岩那峰似有仇怨,卻因豐富想像結合一起,雲來去自由,山峰與天池曾於傳言中移行──趕山神與紫霜仙女、西母娘娘和龍王,恩怨變化無常,青天、雲彩見證了一切。我雖好奇卻只能專心一意,謹慎腳步調整著呼吸,越往上走人越渺小。鯉魚背陡峭,拾階上行,回首但見山嶺逐漸沉落,汗水不覺自額頭冒出。心跳如戰鼓咚咚催促向前腳步,意志如藤爬升,三百六十階已忘了計數,暗自勉勵往上離天越近亦將有更好的景致。陽光照亮背後,我膽怯懼高卻忍不住想要回頭望,啊,群山似懸浮另一時空的舞台,風穿樹林,隱隱聞著靈性窸窸窣窣,精神體力空前昂揚,再加把勁便翻越山脊攻達頂上。陽光張臂迎接,風入衣襟,淋漓汗水被吹乾。自峰頂一覽眾山,清楚見著生命之根立於山谷。
步出天塹斜坡,東山草堂坐落路邊,白牆斑駁,棕色門檻上棲有塵埃,簷上綴生雜草,牆垣沿路延伸。自側邊小門踅入幽靜廳房,林則徐手書的「江左風流」橫匾便掛上頭,另一邊則有紀曉嵐題寫的「追步東山」。室內昏暗,抬頭上望,擎天岩壁就在外頭。步出草堂,修竹書院於不遠處,三層石階墊起狀元廟,門上留有「修褉名山思遠澤,竹林佳話仰前賢」對聯、再走幾步思茶門下書寫「進士聯芳」字樣,沉寂山麓裡文風婆娑,林木飛鳥似也風雅了起來。
前行遇見黃土岩壁上漆著「冠寨」大字,鮮紅色「上游第一觀」刻得豪氣。下山腳步不覺加快,落日於天邊沉積豐饒彩色,蟬聲自林間傳來,為此鳴叫牠已於土中等候無數年。
遠望連城靜沉雲下,天色漸地昏暗,山谷間的故事才要開始……
遺憾天遊峰
沿途不斷更換旅店,前景未及入夢便移往下一站,時空跳接,家鄉成了對岸,我已忘了前來第幾天!
培田古村落保存明清時期的客家古民居,走近其中陽光和涼蔭分布得剛好,早秋未涼,翠綠仍然,視覺澤潤著各種顏色。水車似放映機繞轉,三十代薪火相傳,庭院、磚屋一同老去。路邊簷下吊掛著曬乾的玉米、稻穗,絲瓜自架上生出,青葉植於壁上,行於青灰石板路,腳步同時踩踏蒼涼與生機。
於小鋪前隨意選了兩只葫蘆,樸素身形含藏一鄉風土。水圳沿街潺潺細流,一口口水塘、古井出見房屋前後,小鴨嬉鬧一池湖水,遠近山嶺守護這方寧靜莊園。陽光照亮,空氣清新,寧靜當中彷有喧鬧細語,記憶如流,想舀一瓢嘗看。
夜宿紹武富屯溪畔,臨窗找尋河上月光,房太寬敞夜太短暫,夢之裡外已失邊際。清晨醒來趕忙外望,河邊已有早起鍛鍊之人。
同伴多藉咖啡求得清醒,我則以理智維持正常作息,對岸風光未曾見我,我獻以一片赤誠以及良好體力。武夷山,那印於教科書的山嶺將現眼前,我當如何與之會面。綠蔭夾路,山川環抱久遠,同伴警告天遊峰險峻最好三思而行,我雖擔心卻不退縮,這樣多天來的體能訓練就為此刻,如何能夠臨陣脫逃?壯麗之山須以虔敬親近,唯有步步登臨方能理解一座山,體會那藏於堅硬岩壁或被林木遮掩的情性脈動。抬步上階心中不斷自我勸勉,意志堅強無比。
前路迴繞,經過之景於腳下漸次縮小,山路是被直放了的平地,我行其中,和大地以另一種角度溝通,往上勿遲疑,我正爬於此行的最高峰。風吹耳畔雲霧穿飛,同伴只有L在附近。往前山勢越陡兩腳提舉得越緊,心撲撲狂跳似欲飛出,喘不過氣便於彎轉處調息再行,舉頭前望山壁矗立,路轉之後仍有高峰,L說他想要下山了,說時雨自雲中滴落,我頓時錯愕緊張了起來!
雨又飛來,擊點我燙熱的臉頰,L說再不往下雨將變大,我心不禁吶喊了起來──如何能夠半途而廢,抬頭望向接天峭壁,前路不知還有多少彎轉,欲想繼續又怕落單,天人激烈交戰,奈何遭遇這般重大難題?風雲詭譎,峭壁冷眼逼看,我不得不下痛苦決定,手扶欄杆緩步下山,步履不覺抖顫了起來,謹慎抉擇越到山下越後悔,雨絲加粗,欲想重登已不可能,這遺憾教我如何釋懷!
夜宿山中,窗外似有雨聲,夢裡繼續登山。醒來雨暫歇息,行至九曲溪,一片片竹筏如螳螂棲停水上,農曆七月,輕秋薄舟,水流與山壁相激,船夫以閩北口音隨興訴說沿途風光,戲謔油腔順口溜著生活無奈,溪水潺潺,千秋歲月於岸邊轉繞。岩壁上露出一個個孔縫,西遊記故事於叢山峻嶺中翻演,水流彎曲傾向山壁,看似瘦弱的船夫執篙向壁一點,船身便就回正。綠水悠悠,一層岩壁一面布幕,魚兒靠近又倉皇離開,日照風涼,心神舒暢,多麼希望長河繼續前流,帶我行往歷史源頭。
山容水意自有靈犀,一線天之名到處都有,此境勢最偉壯。穿進漆黑的岩壁裂縫,天光自頂上連水流下,岩層濕漉,分不清是滴滲雨露,還是蝙蝠吐液?山岩接天,兩壁狹逼,側身其間感受山崖的氣勢與溫度,一些些涼冷,一點挾帶髒汙的氣息,此山由誰創造,誰曾來過?細雨如棉針紛落,狹路似將交會,只能前行無可後退,無須闔眼許多晦暗想像便自生出──戰亂急迫或將天崩地裂,此徑若是唯一生路,同行盡為生死與共之人。前路越愈陡峭,呼吸漸感凝重吃力,欲想多留又怕出事,遊興遭遇另一種考驗。時間暫停山徑深陷成為地穴,爬行出來有重生的感覺,心情豁然開朗,黑暗裡的驚恐盡成歡笑。
行程已至尾聲,趕路南下偏遇著滂沱大雨,視線一片模糊,我心不知為何焦急了起來,怕趕不上返台班機、還是怕帶不走這幾天的回憶?
車返廈門又與海景相接連,同伴陸續下車,隔窗揮手便往赴各自的路。天上厚雲堆積,有人北飛有人東向,此去可有再見機會?雨雖停歇,思緒正自湧動。
飛機顛簸晃搖,雲海衝擊,心思起落不定,蹲低身、收斂張開的羽翼,著陸歸返原來生活,而我不再是之前的我,記憶已有彼岸花開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