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透過纖細敏銳的觀察,操縱人格分裂的敘事,其中的場景調動、光影變化、移形換位皆有可觀。──駱以軍此篇氛圍迷人,把世界聚焦在硬幣的光影裡。整篇像一場微縮攝影,展開之後飽含詩意,詩意中又有情節的流動、光影的纏繞,是篇以氛圍取勝的作品。──鍾文音
文/黃冠婷(中山女中二年級)
從樹走到樓梯這邊估計要走十步,從樓梯這邊走到下面要二十秒,還要靈巧穿過半向外推的玻璃窗,再苟延殘喘的前進一些,才能落入泳池飄浮。這是我所想到唯一的途徑。但轉念一想,這世界永遠不缺乏可能性。每一種位移和變動,都有千萬種路徑可循。
我赤腳踏著瓷磚,繞著游泳池走了一圈。
「你要走了嗎?」他們放好掃具,其中一個女生問我。
我回頭看了一眼壁上的時鐘。平滑的水面那片樹葉悠悠漂浮著。
「你們先走吧,我想慢慢來。」
我一邊沖腳,一邊感受這股空曠和安靜,其實本來有機會應該在池邊把樹葉撈起來的,結果就這麼看著它移動到泳池的另一端,明明只是多了一段距離,忽然就覺得這片葉子,和上面那排那些樹木都沒有關聯了。
結果我走上樓梯,發現張冕靠在欄杆上。我猶疑了一下,但游泳池已經沒人了,所以他應該是在等我。他看著我走過去,撐起身子。
「大家都上來了。」
「你有事找我?」
「嗯,報告檔案我做了一點修改。」
我伸出手,黑色的隨身碟落至掌心。餘光瞥見操場對面一叢一叢樹葉搖動,再過不久風也吹過來,拂過我們身旁,我的意識在一瞬之間飄忽了,忘了計算時間。
「你那個朋友為什麼都要翻牆進來?」半晌他問。
「誰?」我問,疑惑了一下,才想到。「他不是這裡的人啊。」
「其實六點半之後就能直接走大門了,不必翻牆。」
我頓了一下,「他有時間限制。」我微微一笑。
向晚陽光照著整片操場,草尖都是碎金般的浮光。一隻大鳥停棲在腳踝高度的草原,被我不疾不徐的腳步追趕,緊張兮兮的急促向前,最後終於在操場邊緣振翅而去,在紅色的跑道上留下一絲長長的淡白色痕跡。
教室人去樓空。有幾片窗簾未收起而輕輕飄動。我的桌面被窗外的護欄和陽光切成光影方格,一枚硬幣安然棲息在方格之中,反射著黃銅色的溫暖光輝,只是日照又西移了,這會陰影已經吃到硬幣的邊緣,但是我知道他一定還沒走。這枚硬幣像是某種暗號,和時間的祕密流逝,我因而知道他來,停留多久。
我掀開窗簾一角,他屈膝坐在外頭的窗台和欄杆之間看夕陽。「下來,」我笑著說:「這樣很危險。」
「真的嗎?」他轉頭看我,「你來試試看。」他伸出手。
我雖然搖頭,還是握住了他的手,爬過窗框。地方不大,但完全是陽光的領域,他的衣服、頭髮、臉上的表情全都浸在這片溫暖的色調中,我彷彿跨入了另一個奇妙的空間,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下面是道路,上面是天空,而垂下的窗簾隔絕了一切,彷彿突然將這個世界約分到只剩下一個窗台,乘浮於其上的我們,和天邊懸著的圓形金球。他很享受的笑著,有時閉上眼。我任由風的吹拂,想著如果往後的人生可以這麼簡單……我想不透人生為何不能這麼簡單?還需要任何的其他的事物?我想閉上眼什麼都不想,躺入風的懷抱。
隔天,大概是因為我認真選籤選了很久,還是抽到了靠近窗戶的籤。但考量陽光的角度,我還是用了一點辦法換到最正確的位置。張冕挑起眉,彷彿對這種「小女生想坐窗邊」的心態不以為然。我忽視他隱然的笑意,一點也不在乎。他所想的和我所想的南轅北轍,我只在乎日光行駛的軌跡,以及放硬幣的位置。
每次換位置你都可以觀察到不同鄰居不同的個性。張冕上課會趴下來睡覺,不是略帶拘束的那種姿態,他睡得非常放鬆,而且睡得挺熟的。老實說我挺羨慕的。他跨節睡到鐘響,在下一節課中間醒來,神采奕奕。他交換考卷時流暢而迅速,看了看自己的成績,滿意的勾起嘴角。
「你是不是不知道單字後面要加什麼介係詞?」他問。
他以前成績好像不過是中間程度而已,但如果他想,似乎可以就這麼拉起成績追過其他中上程度的人。他在我錯的空格旁用鉛筆拉出一個箭頭,寫了簡單的註解。果然是他的風格,我想起羽球課的時候他經過後面,順道走過來指點了一下發球的時候手臂怎麼彎曲;大概就是這種在班上隨時幫別人一點小忙,聊一下天的緣故,他的人緣很好。也許也是因為,這樣剛好符合了大部分人的需求吧?我開始訂正我的考卷。沒什麼。只是昨天晚上沒細讀而已,因為昨天很睏,我就去睡覺了。
也許是我的幻覺。我覺得張冕在窺探我,倒不是他真的會偷偷斜眼看我還是什麼的,他有一大群活潑的朋友,下課幾乎都不在座位上。但我總覺得他有時看著我的表情揣測我的想法,好像得出什麼結論。天知道他幫我加上了什麼註解?從小到大很多人喜歡幫我說出我心裡的想法,偏偏都是錯的。放學鐘聲一響群聲雜亂,我悠悠閒閒的收書包,動作慢得像烏龜,四周椅子的拖拉聲,置物櫃「碰」的闔上,大家三兩結黨,互相道別,講台前一群人背著書包還在聊天。亂哄哄的,還要一陣子才會平息。張冕背起書包站在他的椅子後面,可能正看著教室前面的時鐘,或發呆,或在想什麼事情。我繼續拿書,整理鉛筆盒,總覺得張冕似乎有一部分的意識正試圖看穿我的想法,剖析我的心態。是不是故意放慢速度,想等大家都走光,是不是不想像其他人邊聊邊走出教室,是不是有點孤僻啊。結論。我停下動作。我腦海不知怎地浮現小時候拿了寶特瓶裝滿水和泥沙的畫面,我只想趴在桌上等它沉澱,就這樣。有時我又覺得這是我想太多,因為我還是在乎別人的想法。可是張冕若有似無的隱晦表情每次都讓我存疑,好像床墊下有豆子,衣服背後有細毛,不知道哪裡癢。我過了一陣子才確認這個現象:我不喜歡這種感覺,可是張冕,他樂在其中呢。
六點五分,教官巡視教室趕人,從長長走廊的另一端消失,在這之前我會到圖書館晃一晃,回來教室像魚缸換過水一樣,一整天累積的氣息都被淨空了。我在斜斜的暗金色方格中謹慎的放下硬幣。不知怎麼的,我今天在圖書館待太久了。將近六點半。陽光的色澤都變暗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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