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城的外圍都是蒼翠的平原,一排又一排槐樹,長長細細在風中彎腰,這便是古老的中原,最富庶風流的趙衛之地,這裡住著令他心醉神迷的周寧,也許她只是他古老中國的投射物,激發他文字的靈感,越靠近她越覺得危險,越覺得遙遠,也許是這樣他更要拿命來相抗……
神哪
這是個逐鹿中原的新戰場,因為好東西都在中原出土,她是個勇敢的戰士,在那個刻有「婦好」的青銅酒器中,周寧找尋它的時代與
歸屬,原來三千年前有一個女人跟她一樣,戀物厭人,以致死後墳墓變成最值錢的寶藏。
周寧裝病住院,雅各去看他,她說得的是子宮頸癌,說真的她還真的得過,只是早一點發現,零期原位癌,整個子宮頸都拿掉了,病歷上一清二楚,周寧利用雅各對他的愧疚,每次來他都跪在她床前禱告,周寧冷冷地說:「跪什麼!跪我早死啊,還不都是你給害的!」
「跟我信主吧!祂會給你力量!」
「神經病!!」周寧轉頭不看他,也不理他。
兩人都撐著不願妥協,一直到雅各出國前,他拖著行李拖車,來到周寧住處,從行李車中拿出一個青銅器與一把銅把玉刀,這些東西保持完好,品相奇佳,刀還磨得很亮,周寧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問:「怎又改變主意了?」
「本想出國了,這些東西將永遠被埋起來,回到它們原來的地方,但是我欠你太多了,你是我最大的罪衍,我知道你很想要,就給你吧!這是我父親留下的,應該也不是他的,文革起來,很多人把這些東西拋出來,父親將它們埋在野地裡,也沒去挖,有人說這件銅器是件不祥之物,上面的銘文刻的是詛咒人的禱詞,它害死我父親母親,父親臨死前說絕對不可以挖出來,我對那些東西痛恨至極,後來他自殺前留下一張簡圖,沒人看懂,我看懂了,挖出其中幾個,大多數捐給國家,知道你對文物有興趣,如果它們值幾個錢,希望東西還是留在中國,別賣外國人!」
「這東西現在不時興了,但這些是好東西,也是不吉祥之物,為什麼你送我的東西都跟死亡有關。我就偏要把它們賣給外國人!!」
不預期的眼淚流下來,她以為自己是不會再為男人哭的女人,但這是什麼樣的眼淚她也不知道。
雅各把東西交給她,周寧有點不敢相信,但好不容易達到目的,她得快點走,走沒幾步,雅各叫了周寧一聲,她才一回頭,雅各拿出
另一隻銅斧,朝她的頭輕敲了一下,流了許多血昏死,雅各跪下來,抱住滿身是血的周寧。他把她與那些古物全鎖進郊外廢棄的倉庫,他計畫了很久,看場地,借車子,如何包裹人,趁她昏迷還未死去,他不要她死,他只是要關住她阻止她,把她與那些古物永遠封存。她藉由他成為一座木乃伊,藉此成為永恆。
成雅各想起他從未見過的父親與母親,祖父從來不提他們,是他在故紙堆裡挖出父母親的過去,父親是個詩人,甲骨文學者,這些輝煌的過去只有加深他的悲劇,他被打為大右派,然後是地下教會的邪信者,在監獄中的八年,他才醒悟他是父親遺留下來的迷狂者。
周寧才是真正的迷狂者,與其說她是現實主義者,不如說她是物質主義者,人會腐朽,有些物質不朽,這是骨董王為她開啟的物質世界,真正的收藏家迷戀的不是物質本身,而是物質衍伸而出的意義。
1997年香港回歸大陸,爆發第一次文物大逃殺,大批的骨董流出海外,其中的大宗在台灣:其時骨董重鎮移往澳門,一時走私與拎小包者在閘門奔走不絕,澳門骨董店林立,1999年澳門回歸大陸,爆發文物第二次大逃殺,這時中國才掀起收藏熱,可是來不及了。大量的骨董湧進台灣,加上故宮的收藏,台灣成為名副其實的寶島。
周寧無法想像那個寶島到底藏了多少寶,哪一天總要去瞧瞧,怪不得大陸不肯放過台灣,那可是寶光四射的一塊肥肉呢!
然後她遇到了捷,捷會帶她離開吧?她想逃到一個安靜、明亮、乾爽的地方。
她想離開這裡,捷卻想離開台灣在這裡住下來,兩個人一直疙疙瘩瘩談不攏,周寧漸漸心涼,一直往外跑,見面時是情侶,不見面當失
蹤。捷在安陽租了一間老房子,在回民區,平房還有小院子,一個月租金不過一千,他學喝黃酒吃羊肉,買輛二手腳踏車沒事到處逛逛。
周寧很少來看他,大都約在鄭州見,兩個人的磁場相吸又相斥,他想找她時都要歷盡千辛萬苦,而她總能一下子就找到他,一個月總有二十天她在外面跑,其他時間不是睡死就是待公司。有一次兩人相約在鄭州市區相見,他搭小巴,半路發生車禍,雖然只撞壞車頭,車子是不能走了,兩車人馬像敵人針鋒相對吵鬧不休;眼看就要殺起來,警察來了也制止不了,車禍現場搞得像戰場,鄉下人脾氣暴躁,好多人喊著退票,但飆了幾口髒話又坐回去,他想打手機卻發現沒電,居然忘了充電,離鄭州還有四十公里,只好改搭出租車,走沒多久下起冰雹,車子無法前行,停在路邊,司機跟他一面打紙牌一邊喝酒,這樣還有希望出發嗎?好不容易找到公共電話,撥過去是語音信箱,距離他們相約的中午已過了五小時,她大概氣昏關機了吧!等冰雹下完,夜黑了司機也醉倒,他攔了一部出租車到鄭州,到時夜已深,直奔周寧住處,人不在,桌上留了紙條︰臨時決定去上海,還好你沒來,下次吧!
(這些文字也是卜辭的一種嗎?其中另有真意,捷覺得比甲骨文還難懂)
像有鬼擋在他們之間,陰陽兩隔,另有一次約在洛陽看牡丹,周寧從別處來在旅館集合,他改搭火車,正碰上五一長假前的返鄉潮,先從安陽搭到鄭州過一夜再走,鄭州火車站簡直像難民營,巨大得像航空母艦,灰色的水泥大樓除了巨大沒什麼好形容詞,至於那人潮就更無法形容了,人到這裡像螻蟻進了阿鼻地獄。鄭州是東南西北交通樞紐,從這裡往南往北四通八達,到北京只要四小時,到上海八小時,還有往蒙古西藏的直達車。大門口坐了一群拖著幾箱大行李的藏民,光排個隊買票就花一上午,一進月台不得了,人潮洶湧,把他擠得腳不落地,整個人浮起來,眼看行李就要離他而去。還好他的身形像相撲手,雙臂外張大喝一聲,排開人潮,但見人群嚇出一條細縫,他側身往前衝,直衝至車門前,眼見車要開了還有一大坨人拚命擠著上車,有些人直接從車窗爬進去。捷估量自己的身形大概無法穿越,於是又力拔山兮氣蓋世用力一喝嚇出一條通道,但人潮隨開隨合,他的行李還保得住,至於送給周寧的糕點禮物就拖不回來了,只有隨它去,當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還有許多人沒上車,而車已緩緩移動,月台上的人依舊擠得毫無縫隙,他看見本來要送給周寧的高級蛋糕被踩成泥,至於那進口水果禮盒只剩下盒子,在人們的頭頂上翻滾。
這真是個困難的城市,連情感也變得困難。
火車以龜速進行,安陽到鄭州要三小時,走了四小時,快到鄭州時突然不動了。說是撞上了砂石車,乘客都下來看熱鬧,他望了望天低吼一聲,這次他不搭火車也不搭出租車,靠自己的雙腿爬也要爬到她那邊,怎麼這麼困難呢?還好距離鄭州只有五公里,他沿著鐵路走,遠遠看去像是要臥軌自殺的盲流,可他身後還跟著幾個人呢!走著發現鄭州城的外圍都是蒼翠的平原,一排又一排槐樹,長長細細在風中彎腰,這便是古老的中原,最富庶風流的趙衛之地,這裡住著令他心醉神迷的周寧,也許她只是他古老中國的投射物,激發他文字的靈感,越靠近她越覺得危險,越覺得遙遠,也許是這樣他更要拿命來相抗。走了將近兩小時才到周寧住處,拿著另一份鑰匙開門進去,沒人,又是紙條一張:
我去成都五天,大后天回來,請諒,再約。
(卜辭也是如此簡短,只有時間地點事件不明)
沒有寫日期,何時去的?大後天是什麼時候?他揉碎紙條,臥倒床上,將棉被蒙住頭。
他在安陽市區租了一個房子,準備在這裡收集資料動筆寫小說,在殷墟門口有個小亭子賣飲料書報,也有小片小片的甲骨,上有刻字,
都說自家田裡挖出來的,一小片一百,他買了兩片瞧瞧,回家用放大鏡看都是新刻加顏料,骨頭倒是老的,只是不知是誰的遺骨,倒是買了不少拓片,上面的字看來更美,譬如;
戌卜咺貞受卜爭貞婦好娩佳
王固曰其佳庚娩嘉
旬辛婦好娩允佳
奇怪的是當他在電腦文件檔上輸入這幾個字,文字突然跳掉,enter鍵按下不能動彈,頁面出現連續性空白,這文字經過幾千年尚有靈力嗎?在這充滿文字魂靈的城市,一陣又一陣的風沙讓人張不開眼。
周寧去了哪裡?到底在哪裡,日日他只有以文字呼喊她。
卜辭
那是一座尚未蓋好的城市,城市的牆呈長方形,包圍著五百公頃的地域,許多牆有很多段只蓋了一部分,說明城市尚未蓋成發生了什
麼大事,逼得居民遷往他處。
那時節花開不香,樹不結果,戰爭頻仍,連花草也嚇飛了魂長不出來,只有黃土與沙塵。殷人喜築高台,台上可舉行祭典與各種表演,他們的祖先契曾擔任夏朝水官,協助大禹治水,後幾世皆為水官,因此對於治水與建築特別擅長。然好築高台的夏人因築傾宮,飾瑤台而滅亡。殷人則以清簡為尚,他們性喜遷移,也許是水的流動個性使然,他們一遇政權危機,通常以遷都來解決,讓壞的組織潰散,從頭再造新城,因此由商至殷,是一段遷移的歷史,他們的城市都像漂浮的船舶。
所謂先八後五,即成湯滅夏前八次徙都,商遷八次,殷遷五次,遷殷前稱商,遷殷後稱殷,殷商根本就是一次又一次空間的離散與組合。
王城一直興蓋中,整座城像個大工地,數以萬計的奴隸日以繼夜不停趕工,皇宮經過洪水的一再吞襲,嚴重崩塌,木與土與草的房屋經不起火燒水淹,洹河雖是殷城的水脈與命脈,每年雨季時,氾濫成澇,平常她水面如鏡,溫馴如處子,一發起威來如同惡龍,黃土中到處是白蟻巢穴,白蟻逐水而居吃木頭維生,水患過後,被水泡爛的木頭對白蟻來說是可口的食物,牠們會分泌一種毒素,讓人眼睛變瞎,水患的可怕之處在其後的瘟疫,還有白蟻入侵,他們啃噬梁木門框,桌椅衣物常常在一夜之間化為齎粉,每到梅雨季節,白蟻密布空中,像黑雨般掃過黃土高原,牠們或者拚命拍打窗戶,或者在街燈下聚集,黑褐色的翅膀一拍即掉,人們用手一打即落,或者用腳踩,滿地的屍體,牠們看來極其脆弱,其實牠們有九條命,一條在地上,八條在地下,蟻穴有如飄浮的地宮,哪裡有水就往哪裡去。在相比之下,戰爭不可怕,洪水與白蟻讓國未亡而家先毀,人們紛紛棄屋而逃,往更高更乾之處走,朝臣在倉惶中提出遷都的建議,巫師卜卦亦以走為上策,殷商的遷都頻率極高,盤庚遷殷、自殷契至商湯計遷都八次,從河北搬到河南。商湯遷都至亳,有說是今鄭州古商城,有說在偃師,商城遺址有內外兩重城垣,內城城垣呈長方形,外城城垣呈圓形圍繞著內城。其「外圓內方」的城郭布局體現了古人「天圓地方」的宇宙觀。它的規模超過中東兩河流域的巴比倫城和亞述城,殷人擅於開路造車,服色以白為上,以「子」為姓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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