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導演在2021年8月19日去世。除了三座金馬獎最佳導演、七部金馬獎最佳影片這些紀錄，他的創作生涯更涵蓋了台語片（《王哥柳哥遊台灣》）、健康寫實（《養鴨人家》、《路》）、兩波瓊瑤熱潮（《婉君表妹》、《啞女情深》、《彩雲飛》、《心有千千結》、《海鷗飛處》）、文藝化的鄉土寫實（《汪洋中的一條船》、《小城故事》、《原鄉人》）、與新電影的交手（《大輪迴》、《唐山過台灣》），幾乎等同台灣電影史的縮影。
無論哪種類型，什麼潮流，李行電影向來強調「文以載道」。這在得意之作《秋決》（1972）尤其明確。片中倨傲任性的少爺（歐威）因殺人判死，在等待行刑的過程，脫胎換骨。巨大的改變，有自然的啟示，為此本片刻意以內搭景呈現四季變遷，為有限空間營造出豐富變化。但更重要的還是角色肩負的意識形態：老奶奶（傅碧輝）的苦心、牢頭（葛香亭）的耿直，甚至以身相許的婢女（唐寶雲），他們所代表的倫理精神才是令惡少感動檢討、勇於面對死亡的關鍵。其中某些理念或許和現今意識形態相悖，與其去檢討婢女是否迎合父權而淪為傳宗接代的工具，我更在意原為報老太太撫育之恩的女孩，如何在委身任務中真正愛上來日無多的少爺。但無可否認，道統禮教在李行電影還是擺在愛情之前的。
這令我忍不住好奇李行以監製或製片身分參與的兩部電影：宋存壽導演的《母親三十歲》（1973）和張毅導演的《玉卿嫂》（1984）。兩片女主角皆非賢妻良母，一個紅杏出牆，一個玉石俱焚，飛蛾撲火地擁抱情慾，是李行電影不太可能出現的。
《母親三十歲》改編於梨華的小說〈母與子〉，男主角由秦漢、庹宗華分飾青、少年。由於童年時目睹母親與人通姦，遂將父親的病死，怪罪於她。之後選擇在父親摯友的撫翼下長大，爭氣卻也孤僻，無論母親如何求和，都避不見面。
兒子的氣是可以理解的。驚人的是宋存壽看待母親的角度。沒有驚世駭俗，也談不上前衛，簡單來講，就是把她當人看。在意識形態常變作枷鎖的年代，這其實並不容易。讓她有情感，有慾望，會犯錯，會後悔，不立牌坊，也不灑髒水。我們看到女主角跟長子年幼時的親暱，使得後者的忿忿，除了為父親不平，也藏有部分嫉妒。飾演母親的李湘，演技純熟，現在看來不只大膽，而是自然。即使徐娘半老，也不避諱自己的嫉妒，偷看兒子女友寫的情書卡片；還大剌剌請男廚到房內擺桌設席，沒想到這番盛情竟讓前來和解的兒子誤會她再次偷人，拂袖而去。太不拘小節，會讓人吃虧；表面正義凜然，說穿了也只是霸道。當她不再委曲求全，又變成兒子悔不當初，真箇是蕩母癡兒，彼此折磨。怪不了誰，卻倒映出創作者的哀憐。年輕時的出軌，讓她遠離兒子的愛慕；對兒子的念念不忘，又將她帶向死亡的鐵軌。最後那場平交道的車禍，與其說是失德母親的下場，不如說是對兒子最殘酷的懲罰。
這種道德上的逆轉，是宋存壽的拿手招式。因此，《窗外》（1973）的師生禁戀，最後鍛鍊成鋼的是看起來脆弱無助的少女，萬劫不復的反而是歷練滄桑的老師，青春無知也可以是穿心利箭。《此情可問天》（1978）把所有苦都吞進肚子裡的善良女子，死也不會想到被她拖下水的竟是最無辜的男人。就像《母親三十歲》蕩漾的豈止是春心，而是被道德蒙蔽的複雜人性。
《玉卿嫂》改編白先勇同名小說。表面情節類似，靈魂卻不盡相同，到頭來是小少爺容哥的認同有異。他的新奶媽玉卿嫂，是個爽淨標緻的寡婦，喜歡黏著她的容哥發現玉卿嫂在外有個乾弟弟慶生，這成了三個人的祕密。容哥喜歡體面乾淨的慶生，閒暇領他去看戲，無意間促成了他的變心。留不住郎心的玉卿嫂，一刀留下了他的人，再以自己獻祭，而目睹這一幕的容哥，也提早結束了童年。
白先勇的字裡行間，暗暗透露小少爺對慶生的好感與好奇，性愛中的玉卿嫂反而像頭可怕的猛禽。但這股朦朧的同志曖昧在張毅的電影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少爺對玉卿嫂的戀母情結。因此玉卿嫂顯得更美也更神祕，才擔得起這場性啟蒙的祭司。楊惠姍的表演也是經典。少年時初看此片，導演用天暗了要點燈這個自然不過的小節，做到了讓她「亮相」的驚喜。另外，刻意特寫了那雙幫小少爺擰毛巾擦洗臉的玉手，美到讓我跟容哥同步摒息。
手，在《玉卿嫂》不只是出場時的溫柔勾魂。激情時，它們彷彿想把情郎直往心口裡塞。搽脂抹粉、畫眉點唇，相會前的滿心期待，卻躲不過一根白髮暗示年華漸老，前一秒還捻了往爐子裡扔，偏偏下一秒又想拾回，但即使獻上火燙的手也止不住即將到來的傷變。最後她在少爺（觀眾）面前，往自己心口狠狠刺了三刀，在吞下最後一口氣前還爬上了愛人，死不分離。之後少爺的畫外音說，玉卿嫂的死和接著而來的戰事，就此結束了他的童年。配音的應該是導演張毅，也暗自強調了容哥的觀點，其來有自。這讓我忍不住聯想後來楊德昌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為英年早逝的Honey一角代言，有著類似的弦外之音。
《母親三十歲》是李行擔任「大眾」電影公司總經理時邀宋存壽執導的電影。李行說他信任宋存壽，連探班都不用，並笑稱宋存壽個性慢，但在拍片現場是快手，他性子急卻拍得慢，剛好相反。宋存壽也曾提過當時拍火車平交道的重頭戲，鏡頭調度很困難，問李行能不能讓他用兩架攝影機來拍，沒想到隔天李行要人扛來四架給他，不僅拍好片中的關鍵場面，也證明李行處處為導演設想。
《玉卿嫂》則是李行和幾位影壇老將投資的「天下」電影公司的創業片。從籌備開始便歷經波折，劇本、導演更迭，李行雖為資深導演，《玉》也是他擅長的民初背景，他卻無意掌鏡，寧在幕後策畫，充當拍片團隊與投資方的協調者，即使歷經齟齬磨合，終究功德圓滿，《玉卿嫂》被譽為所有白先勇小說改編電影中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而最令人跌破眼鏡的是當初執意用楊惠姍演玉卿嫂的竟是李行。大約二十年前我為台灣新電影口述歷史計畫訪問張毅、楊惠姍時，張毅還憶起最初跟李行去楊惠姍做秀的地點碰面，自己內心的不以為然，楊惠姍聽了嫣然一笑。其實對兩人來講，《玉卿嫂》都是破釜沉舟，張毅甚至用了拍「遺作」的心情來完成這等激烈字眼，但結果是脫胎換骨的新生。
《母親三十歲》、《玉卿嫂》自然是屬於宋存壽（李湘）、張毅（楊惠姍）的作品，卻都有李行在後面翼護。這些「性」味盎然的傑作擺在李行電影生涯來看，實屬「異數」，卻也都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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