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國中畢業,家境清寒的我,北漂半工半讀,晚上讀復興美工夜間部補校,白天在陶瓷廠工作。第一天上班的時候,主管拿了一個印有「萬壽無疆」的酒瓶土胚,要我試著刻。就在十六歲的這一年,我拿著平口刀刻下生平的第一刀,也是影響一生的第一刀。當刀觸土時,產生的鏗鏘響聲及崩裂的感覺,讓我毛骨悚然,內心澎湃震撼,如六種震動,至今仍歷歷在目。這種撼動深植心田,這樣的平穩靜定,讓我鑿痕將近五十年。
刻著刻著速度快、刀法準,一天可以刻四百多個,由於身心專注,加上不必煩惱經濟壓力,刻著刻著成為一種享受,而不覺得疲累。
在復興美工夜間部,我認識了大我一屆的洪敬雲學長,每次上素描課的時候,我看學長比例畫得非常精準,筆觸色塊層次分明細膩精緻,後來請同學介紹,成為洪敬雲畫室第一個學生。他是讓人尊敬的一位兢兢業業辛苦認真的好青年,白天他在工作室重複地畫油畫外銷畫,晚上讀復興美工夜補校,下課回畫室教導我及自己創作至凌晨。洪老師為了自己跟家人的生活,瘦小多病,後來考上師大美術系夜間部。他常跟我說他小時候的故事,要我多讀多臨摹世界名畫及畫家傳記,所以一有空我們就去寫生或去陳景容老師畫室畫模特兒,由於洪敬雲老師的啟蒙及諄諄教誨,我好像回到童年生活,心胸遼闊寬廣,喜歡大自然光影水氣多彩的變化。由於白天刻畫陶瓷,晚上學校美工或畫油畫水彩素描,下課後又去老師家畫畫,所以我整個高中補校四年的生活及工作都是跟藝術有關,至今我還深深緬懷這辛苦又美好的學生生活,而且這樣的學習與生活影響我的一生。
後來進入藝專,由於對刀的懷念,經薛平南老師及多鏗、宏勉師兄的引薦入「意古樓」門下,我非常珍惜而且認真跟隨梁乃予老師,次第依循學習漢印古□乃至於瓦當封泥、明清印人各家風格。我尤其喜歡吳昌碩,吳昌碩一生刻了不少印,常不磨刀,喜愛用圓渾鈍刀,鑿鐫如封泥、瓦當、漢磚的粗放蒼茫,以刀代筆篆刻出濃濃厚厚的墨韻。
我也學習以書入印,或融入大篆金文與吳昌碩石鼓篆趣,或以圓口鈍刀中鋒對線直刻,行刀如行筆,一波三折,時而衝切,時而轉埋,就石性隨刀意,身心抖擻鏗鏘鏗鏘。我經常有意無意在字與字間,或字與線格的留紅處,鑽三聚五地鑿刻金石斑駁點綴,增加古趣,在「意古樓」學習期間更感動師母如親人般的無微不至的照顧。
因為母親生病,我一年級下學期就休學,照顧母親期間,不可思議地認識了影響一生書法水墨畫的入迂上人。
師教授書畫,皆不以常態之教授法。有時興之所至,大筆一揮,磅礡蒼勁,濃淡焦濕,縱橫提按,悠揚透徹,剎那間,一幅對聯渾然天成。然後要我也寫一幅,我提起顫抖的腕背,渾沌揮筆。師言:「意在筆先,胸中先要有丘壑,把近期臨帖的心境,運思落筆,將古之神韻帶入創作中。」
有時見師以長鋒羊毫沾滿水墨,沉著穩健地以積墨、破墨,如捽、如擢地皴擦點染,初看筆不筆墨不墨,只見師胸有成竹地大膽落筆細心收拾,兩次三番筆與墨會,層層疊疊慘澹經營,用意積成樹石山雲。就這麼,從清晨至黃昏。師以當下的筆墨,實踐古人理論,時而轉腕運筆,如金石氣味,有刀有筆;時而逆筆圓轉,如蜻蜓點水筆筆無痕。並出新意於法度中,此新意以佛學禪理之戒定慧為依歸,久而孕育成獨坐筆墨外,而將筆墨禪機鎔鑄一體的個人風格。
一九九一年深秋,我入深山,落髮為尼,依佛教誡,屏息世俗技藝,擇阿蘭若,以聞思修,專精修學戒定慧。
我戰戰兢兢如守護油□,善攝身心,住四念處,一心繫念三寶,極少與師友往來。直到九二一大地震,震醒了我的藝術細胞,經中說的世間無常國土危脆,是親眼所看,山石崩裂、殘垣斷壁、驚天動地的慘烈狀況。因為處在震央的我,心中想要表達這種自然的大力量,於是就請多鏗師兄寄刀石給我,刻了我出家後第一個印「如來有大力」,地震當下我是靠著如來的大力安住身心的,「如來有大力,如法而將去,如法將去者,汝等何有懼。」內心在這種念住的力量下,恐懼就消融了,原來地震就只是一個名詞而已,當下內心光明自在。
事後因為地震導致精舍有一些破損,於是有了出家第一次個展,「說是一物即不中」,敘述出家十年心境。之後四處參學,依佛陀入滅前的開示,以戒為師,依四念處為住。於是我以四念處為修行基本功,坐禪行禪生活禪,反反覆覆時時刻刻學習正念相續,也學習弘一法師藉法華經句,說明自己的書法就是佛法,非思量分別能解。又說:「金石無古今,藝事隨時新,如如實相印,法法顯其真。」藝術創作當下,是深入生命本質的,是離名言相的,能透視生命本質藝術創作者,創作出來的藝術品,沒有古今中外時空的隔閡,也沒有好壞美醜的分別。創作當下身、心、境三合一,無有能所,如如實相,法爾如是,由禪入書,生活禪也。
所以弘公在寫給其弟子劉質平的信中常提到:「余甚願為書寫,病體復原幾經續書寫字,朽人近來精力衰頹,尚有未寫者,今奉上,承施資。」弘公以書滋養內外身心,也是托□。更說:「以是書寫經典,流傳於世,令諸眾生歡喜,受持自利利他,此乃同趣佛道,非無益矣!」
今拾得學習弘公精神,續佛法燈,念處禪修,「以禪入書」將佛陀本懷藉由書、畫、印的創作「從書出禪」,「以禪入印」。令護持善士法友觀賞之餘,歡喜受持,同趣佛道。
震後,深體生命無常苦短,於是發願書抄《心經》三百通及篆刻《心經》,迴向蒼生遠離一切身心之苦。
《心經》是釋尊開示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的究竟心要。拾得三十歲以前為母親刻第一套《心經》。二○○五年到二○一○年刻第二套,六十歲那年刻第三套,六十三歲刻第四套,今年六十六歲刻第五套,五十三枚《心經》經句,以佛像或圖騰融入如同微版畫,更以水墨畫及書法詮釋經文,形成書畫印三法印經變圖。
我喜佛造像,喜原始的古印度犍陀羅佛像的古樸沉靜,及融入中華藝術文化,與生活自然的魏晉南北朝鑿工,所鑿刻的佛造像,清瘦典雅,自然自在;更喜隋唐盛期佛造像的豐潤莊重,乃至於吳哥窟的微笑菩薩造像……近年法喜青州佛菩薩造像。觀照古佛造像,可以讓我正念對待當下身心所發生的種種剎那生滅變異,而平等接受。漸進令身心清淨,解脫煩惱。這就是佛法。而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就是行者,這樣的古仙人道,是究竟佛果菩提的成佛之道,也是我想要篆刻表達的內容,或篆刻行者在行住坐臥日常生活中的覺知醒悟,或刻行者在林中水邊,日夜精進行禪坐禪之體悟,或刻阿羅漢或刻慈眉之菩薩造像,或刻已經成佛的如來莊嚴尊貴圓滿造像。也有篆刻經句在佛陀或行者的身心袈裟中。也常在印身鐫刻的四面的《心經》經文,有篆隸楷行各種不同字體,也有在印身四面,以刀代筆憶懷鐫刻佛陀或行者,在雪山或在茅野或在石窟或在法舟上或在菩提樹下種種的不同修行軌跡。
在我篆刻快五十年的漫長歲月裡,技法的鍛鍊是放下的,「以禪入印」,「從印出禪」及平常的生活禪,湛然淨化身口意,行深般若波羅蜜多的當下,我即篆刻篆刻即我,不一不異,行刀當下內心平靜安樂自在無憂。
為什麼小小一枚石頭,能讓我喜愛五十多年?或許如同科學家說的「全息論」,任何微小粒子、原子、分子……的部分都包含整個宇宙的全部信息。方寸篆刻藝術裡也涵蘊著宇宙生命的本質。
三千年前的釋尊也說:「於一毛端,現寶王剎。」無量無邊的世界,皆在一毛端中;小中有大,大中有小。篆刻藝術亦復如是。
每次問禪師說,為什麼我每一次禪修回來更熱愛我的工作?禪師分析說,留名青史的藝術作品,都透視到生命的本質,透視到生命本質的正念當下,沒有空隙讓煩惱進來,所以就會很快樂,這是一種禪定的智慧快樂,但創作的藝術家,在不創作的當下常常有煩惱進來而沒辦法解脫,這就是聖人跟凡夫的差別。聖人念念(潛意識中)都在正念的生命本處當下,而凡夫時好時壞,所以就會造善惡業,周而復始輪迴不息,層層積累果報自受。
就像到最高的山頂上置身事外,才能看清自己跟別人的身心原況,也就是在「因」地修行,而不是在「果」上打轉。「念新新念」,每一個的念頭當下都是新的,就是重新的一個念頭。反覆練習的時候若沒有「還至本處」,容易落入了重蹈覆轍的習性,就跟刻印畫畫一樣,沒有一筆或一刀是重複慣性的,要透視到每一筆都是從正念中剎那生滅新的一筆,這樣畫畫當下就是禪修修行了,所以工作時若能正念直觀當下,就是「還至本處」自在快樂的生活禪。因為在完全的正念中沒有空隙讓煩惱進來,潛意識裡頭的善法就會一直擴展融化了整個深層的內心,而不會有惡念生起讓顯意識去造惡業(動身口),所以自在快樂。每個人的佛性都是一樣的本處,只要我們的純淨正念跟佛菩薩的純淨等持,此刻我們的內心就是佛菩薩,也就是每個人的潛意識深處可以開發純淨的「佛性」本處。
正念當下即還至本處。
(拾得法師《心經三法印經變圖》近日將於有鹿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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