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與我談音樂的人離開了,那時我從未讀過張愛玲,並不知道「做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這種說法,但好朋友們都知道我沉浸在失戀的哀愁之中……
文/宇文正
和乾姊Enne從大方蜜豆冰出來的時候,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怎麼有那麼多話呢?不知道耶,總也說不完。跟媽媽又吵架了。我哥交女朋友了。真的比較喜歡薛寶釵?殺了我吧。我們班阿秋最愛的是寶玉耶。我們歷史老師好帥,有個學姊快遲到的時候招手,坐上老師的摩托車,被校長警告……老師還是學生被警告嗎?都被警告了!我們校長好好笑,上課的時候,她拿一根棍子在走廊上打狗。喔,還有,有一個學姊上學的時候,忘了穿外套,她上公車打個噴嚏,一個附中男生就把外套借她穿,她大剌剌穿著附中夾克一走進校門就被校長抓了,聽說校長還打電話去附中告那個男生……結果呢?我二哥說,他們校長一聽,把外套借女生穿?很有騎士精神啊!唉,不過附中的男生噢,有一次,我跟我們班同學坐在公車上,她說她最討厭附中了,附中男生的帽子都弄得奇形怪狀,沒一個正常的。她指著車窗外:「妳看,像那個附中的就是,吊兒郎當的!」我朝窗外一看,那不就是我二哥?我假裝不認識,「就說啊,什麼德行!」喔,我上禮拜讀了《狂人日記》,還滿幽默……不是魯迅,(魯迅是誰?)是果戈理的,要借妳嗎?
Enne讀北一補,常常抱怨是學校的養女。阿環上北一夜,她說:「養女至少也是女兒,我們北一夜是媳婦!」我們班有三個上北一女,加上夜間部、補校,綠制服一堆,穿黃襯衫的只有我跟秀。中山嗎?好像三個吧,我忘記了。我國中班是小學校裡的實驗班,男生實驗班也差不多,建中、附中、成功各三個左右,我最熟的阿文、阿金,一個上建中,一個上附中。那時一坐上公車,好像有個雷達會自動搜索車上前三志願的高中生,若有個建中、附中男生坐妳身邊,立即心律不整,書包裡如果有赫塞或是契訶夫的書,是一定要拿出來看的。我高中考爛了,五專跟師專還不錯。爸說,念師專或台北商專以後就不必再辛苦一次啊。那時甚至曾聽聞一名教授因為不忍女兒飽受升學壓力的折磨,親手殺死女兒的悲慘事件,我說才不要學商,也不要當小學老師!心裡邊模模糊糊晃漾著《未央歌》裡的大學生活。
我們一票國中同學高中聯考完去爬擎天崗,我跟阿文走在前頭,吵吵鬧鬧的,秀在後邊說:「你們看那兩人,就像小童和藺燕梅。」我心裡甜甜的,腳步輕盈如踏雲端。後來聽到阿文老問起我們班最漂亮的阿逄,心海深處第一朵湧上的浪花就噗地一聲,墜成泡沫了。
Enne說,帶妳去個新地方,青苑。我已想不起來它確切的地點,我心中完全不具備地理圖像,高中去過的地方,都只記得是誰帶我去的,在那裡見到了什麼人。至於那些地方在哪裡?搖頭。去年跟舒哥對談《水城台北》,他提到從前學生郊遊喜歡去的鷺鷥潭就是今日翡翠水庫的一部分,我恍然大悟,「難怪!我就想它怎麼不見了!」
青苑裡很多高中生,可能也有大學生吧,但大學生又不會穿制服,我們的眼睛只看得到高中生。成功高中的阿福跑來跟我們搭訕,那天我喝冰紅茶,阿福、Enne已經會喝咖啡了。
去過青苑幾次,後來阿福約我去碧潭,那天忽然下起小雨,我們跑過吊橋,我心狂亂的跳。但應該不是阿福的關係,我怕吊橋!小學時去寫生,全班都通過一座吊橋了,唯有我還在搖晃的橋中間一小步一小步挪動,被眾人遺棄的恐懼感從未治癒。阿福去商家買了把傘回頭來接我,後來那把傘就被我帶回家了。第二天,媽從院子拿起傘問:「怎麼有這把傘?」我說昨天臨時下雨帶回來的。媽知道我昨天跟男生出去,想了想:「嗯,那──不會成喔!」「什麼?」那時還未讀過《停車暫借問》,媽說:「送傘、送散,不會成啦。」大部分的媽媽好像不是這種反應吧?什麼媽喲!
但媽說的沒錯,不會成。這男生讀很多書,跟他聊天是有意思的,見面時較勁各自的閱讀,會有一種刺激感,但是,奇怪啊,十六歲的女孩就能分辨,愛情是一種會令你的心自動分泌一種酸酸的甚而有種疼痛感的電流;儘管那時,我也才剛剛弄明白原來賈寶玉喜歡吃女孩嘴上的胭脂,並不是因為胭脂很好吃──我國中時讀《紅樓夢》,還曾偷拿母親的脣膏舔舔看呢。我和阿福後來保持通信一段時間,大學時有一年生日,他寄來一大疊生日卡片,可以辦個小型卡片展了,我好像從此沒再回信。
那時候,跟所有男孩子相處都覺得刺激吧。同學裡,秀最早熟,不是「已經有男朋友」,而是「已經換男朋友」了。她前男友沒事便找我這個「小妹妹」說話。Enne的朋友遠生、阿華也當我是小妹妹。「妹妹」這種字眼模糊曖昧進可攻退可守,我上了大學,更多男生要當我「哥哥」,其實我一直都懂。我根本不缺哥哥,家裡就有兩個視我為全天下最黑、最醜、最胖、最懶、最笨、食量最大的女生的哥哥!但每一個男生釋放的訊息,都是一個泡泡,泡泡輕輕飛揚,那是少女的水晶世界,小心,不要刺破它們。
能夠不刺破這些泡泡,因為這個少女籠罩在失戀的悲傷裡。有一個像《小甜甜》漫畫裡早逝的安東尼那樣形象的男孩子離開了她。
他離開了我,我的心經常與他對話。我走過中華商場,一家唱片行流淌出的小提琴旋律吸引我停下腳步,怎麼那樣好聽?禿頭的中年老闆遞給我一卷沙鷗出版的錄音帶《殉情記》,又從櫃子裡神祕兮兮拿出一卷《黃河大合唱》推薦我聽。
那忽然打開我聽覺的新世界。我的同學對音樂大致分為兩種派別,一種聽校園民歌,或者羅大佑,大家傳抄〈光陰的故事〉歌詞;一種聽西洋音樂,有人愛安迪威廉斯,有人愛鮑伯迪倫。我英文爛,當然是民歌派,還能摹仿包美聖唱〈捉泥鰍〉、陳明韶唱〈浮雲遊子〉摹仿得微妙微肖。《殉情記》和它背面的〈漁舟唱晚〉、〈瑤族舞曲〉等等小曲對我竟猶如前世的召喚。我後來才知道那是五、六○年代流行的中樂西奏,《殉情記》就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這些匪曲,一度都是違禁品。
我和他,悄悄聽著這些音樂,跑中華商場蒐集更多的禁曲。《嘎達梅林》、《三門峽暢想曲》、《帝女花幻想曲》、《草原小姊妹》……他會拉小提琴,聽旋律練習,勉力為我演奏。我閉上眼,就能聽見他的演奏。
唯一與我談音樂的人離開了,那時我從未讀過張愛玲,並不知道「做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這種說法,但好朋友們都知道我沉浸在失戀的哀愁之中。
從沒有人見過他。
因為,他是我虛構出來的人。多年後回想,我仍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是虛偽還是幻想力太豐富,還是根本有病?我與他對話了三年,幾乎一上大學他就消失了。我沒有再虛構過什麼人物跟自己說話。少女是一種病,在痊癒的過程中,我失去了某些東西。我後來敲過揚琴,揚琴音色天生麗質,擊弦時,飛珠濺玉的琴音中,那影子曾再回來……他長什麼樣子?就像安東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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