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孩子愈來愈大,有了自我意識,想要成為「自己」的時候,父母親往往會覺得被侵犯了……
對重複的渴望
曼娟:今天要來聊聊孩子了,為什麼梓評會想要聊孩子呢?
梓評:這兩年,生活中多了一個小女孩,是妹妹的女兒。望著她從一張超音波照片變為活生生紅嬰仔,覺得神奇。有陣子我望著路上擦身的每一個人,總忍不住想像當他們還是嬰兒的模樣。一個孩子,大概很像試紙吧。測試出我們已經遺忘,但不該遺忘的。
曼娟:成立小學堂十一年來,接觸了許多孩子,清楚看見家庭的環境與歷史,是如何影響著每個孩子的「酸鹼值」。當我愈來愈貼近孩子的內心,就感覺愈來愈貼近自己,也感覺到自由。我有一個這樣的念頭,也許我們每個人是孩子的時候,都是飽滿豐盈,自給自足的,是成長讓我們變得如此匱乏與貪婪。
梓評:這讓我想起最近讀張愛玲的〈造人〉,她說她對孩子永遠「尊敬與恐懼」,因為孩子那認真的眼睛完全是末日審判時,天使的眼睛。想來,孩子因未被馴化而也有某種恐怖。有時,像米蘭.昆德拉說,「幸福是對重複的渴求」,孩子只是單純想重複獲得一個故事,一個說法,永不厭倦,但孩子同時也有自己不知情的一面,那也許是我們內心還沒有被制約、很獸性的一面?
曼娟:「為什麼呢?」孩子喜歡這樣問,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大人逼瘋。
這應該就是對重複的渴求吧。我發現孩子有時很迷戀他們已經熟悉的事物,喜新厭舊的其實是大人。他們在已經熟悉的路徑上一次又一次經過,到底在渴求什麼呢?也許渴求的就是一種「供給」,孩子追問著為什麼,大人一遍遍的給他們已經知曉的答案──他們要的是愛。
在愛中我們都會很耐煩的重複。換句話說,在愛的時候,我們最容易重返孩子的狀態。
梓評:那麼,在成人世界,「感覺自己是孩子」,其實是還原那個能愛的狀態嗎?
曼娟:是的。孩子的愛很強烈、很絕對、從不遲疑。
與人類在一起
梓評:近些年科技發達,數位時代的孩子好像也有了不一樣的童年。我家的小女孩,還沒降生前,她媽媽已經為她申請一個臉書帳號,家族聚餐時,我還沒抵達餐廳,她媽已經連同她肚子裡的小孩一起打卡了。果然,小女孩才剛學步,連同她的走路一起學會的,是對iPad的使用,她還不懂說話,卻已能嫻熟操作YouTube,挑出想要的影片,陪她下飯。我常覺得恍惚,想不起來小時候並沒有這些硬體與軟體,我是如何長大的?時代的改變是不可逆的,而這些孩子又將長成怎樣的世代?
曼娟:這樣的孩子將成為更孤獨的世代,因為他們失去了人類的陪伴。
網路世界縱使是五花八門,聲光奇幻,那卻不是真實的經驗──去守候一朵花的開放;去海邊等候潮汐的起落,這些都是天啟,都是諭示,是網路世界沒有提供的。
而當我們的孩子真正置身在人群之中,不知該如何與人交談與交流,當他們在人生道路上受挫折,當他們在情感中受傷,他們不知該如何自處。網路成為孩子的保母,成為孩子的老師。父母親把孩子交託給網路,可能導致的後果,是無法預測的。所以,當孩子進入小學堂,我們就不再讓他們上網了。我們希望他們和同學一起玩;和老師一起玩;去書架上找書來讀;或者是玩魔術方塊與疊疊樂。而我們發現,孩子其實會更喜歡人類的陪伴。
孩子是自己的作者
梓評:我還擔心一件事,可能也不止於孩子。幾年前讀過的書,《我愛偷窺:集體愛上偷窺與被偷窺的時代》,對網路世代「過度分享」一事提出深刻的觀察與省思,其中也包括父母親將孩子的影像視為己有(此恐怖延伸大概就是,父母親將孩子視為動產),因此在網路上盡情散布孩子的照片,當置身歡樂派對,變本加厲的父母們,相較於在派對本身所應得到的歡樂,更在乎是否能拍到一張歡樂的照片,好po到臉書上讓朋友按讚。於是孩子們也只好一次又一次配合演出。是的,我想,在過度分享的時代,伴隨而來的就是無可避免的表演感。人人都被迫站上一個舞台。但是孩子(或者大人),並不一定享受演出。而當(不自覺的)表演漫淹為生活重點,有些更重要的生活溫度就被遺忘了吧。
曼娟:說真的,我對於父母親太輕易的將孩子的照片貼上臉書,是有點憂慮的。不禁想到黑白照片的小時候,父母很喜歡把小男孩的出浴照洗出好多張,分贈親朋好友。看老相簿的時候,那些照片看起來都變得好驚悚喔。還好被分贈的照片多半是小男孩,而非小女孩的。梓評有這樣的出浴圖流傳在世間嗎?
梓評:感謝我爸媽!暫時沒有──但忽然有點擔心遠房親戚是否握有我不知道的海內外孤本……
曼娟:大人把小孩當成個有意思的小玩意兒,好像是普遍的狀態。所以,孩子是屬於父母的,這種觀念也就很難改變了。當孩子愈來愈大,有了自我意識,想要成為「自己」的時候,父母親往往會覺得被侵犯了。想想看,當孩子第一次拒絕父母「拍張照吧」這樣的命令時,哪個父母會覺得開心的?其實應該覺得開心,我的孩子長大了。不是嗎?
梓評:其實我覺得父母親們不妨都試著寫作,就可以盡情修改自己的「作品」。至於孩子,父母親雖也是廣義的「作者」,但是孩子需要更自在的發展,在時間的面前,他們才是自己的作者。
向孩子學習的事
曼娟:父母親常常有個迷思,就是因為自己的人生有許多缺憾,才要彌補在孩子的身上,給他們最好的,為他們未雨綢繆,把孩子該走的路都替他們鋪好了,也幫他們走完了。於是,孩子找不到自己的路,也學不會獨立行走。其實,如果父母親的前半生過得不好,應該把精神和心血放在自己的後半生,想辦法為自己營造出理想的人生後半場才對。免得為子女籌畫了半輩子,自己的下半場還得靠子女來安排,那也太悲情了。
梓評:這也使我想到,眼前不僅是少子化社會,還是高齡化社會。我家小女孩「面市」後,全家喜洋洋,十多位舅舅阿姨,十多位舅公叔公伯公舅媽姨婆,小女孩竟也好記性將所有人的臉都記住了,才兩歲十個月,喊得出正確稱謂,難怪我小學「公民與道德」成績不錯,因為那些稱謂都有實際歸屬。眾人疼愛一個小女孩,幾乎是溺愛了,對小女孩來說很幸福吧?長懷千歲憂的我,卻也不免想到,這些長輩們(包括我)都會凋零,必然先她一步告別世界,如果近年沒有再多一些她的同輩報到,對她來說,一一送別這些長者,會是多麼沉重的負擔?
曼娟:說真的,送別的負擔比不上養老的負擔。
梓評:我還發現一個事,也不是新聞了。相對於老者,大家總是對孩子較有耐心,這是因為孩子代表新鮮,而老者更接近衰頹與死亡嗎?或純粹是人們對於弱小、可愛所抱有的嚮往?
曼娟:雖然都是弱,但是老人只會愈來愈弱,如同燭之將滅;孩子卻會愈來愈強,如同日之將升。人們看見日升自然比燭滅要喜悅太多了。
梓評:那麼,不可避免往老人那一端前去的我們,能向孩子學習什麼嗎?
曼娟:像孩子一樣,不執著於往日的痛苦與遺憾,每天起床都是全新的開始,有無限可能。這是孩子解藥,解人生一切苦厄。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預告
黃梵VS.顏艾琳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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