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二十五、史特林堡
他站在房間的門口,看著石榴花開月光明亮中幾個有點髒的中國人在打麻將。之後,他回房間裡,在矮燈下開始閱讀《癡人的告白》;但還翻不到兩頁他就發出苦笑。——史特林堡(Johan August Strindberg, 1841-1912,瑞典作家)在給情人的伯爵夫人信中也撒了跟他沒大差別的謊話……
二十六、古代
色彩剝落的佛像、天人、馬、蓮花幾乎震懾了他。他仰望它們忘記了一切,連脫離狂人女兒之手的他自己。
二十七、斯巴達式訓練
他跟他的朋友走在某裡巷,一輛撐起車篷的人力車筆直從前方往這邊接近。而且意外的是上邊坐著的是昨夜的她,她的臉即使在這白晝中也像在月光下。他們在朋友的面前當然連招呼都沒打。
「美女耶!」
他的朋友們說。他看著街道盡頭的春天山脈毫不猶豫回答。
「是的!是很美呀!」
二十八、殺人
鄉下道路日光中散發著牛糞味道。他邊擦汗登上需要腳尖用力的坡道而去。道路兩側散發成熟的麥香味。
「殺掉!殺掉!……」
他在口中反覆說這句話。殺掉誰?他心裡清楚。他總是想起留五分頭的卑屈男子。
於是泛黃的麥田前方有一座羅馬天主教教堂,不知何時開始出現圓形屋頂……
二十九、形狀
那是鐵的酒壺,繫著細線的酒壺有一天教了他「形狀」之美。
三十、雨
他在大床上和她聊天,寢室窗外下著雨。文殊蘭的花在雨中不知何時似乎已經腐爛了。她的臉依然如在月光中。他和她聊天對他來說有時也覺得無聊。他趴著靜靜地點上一根捲菸,想起和她一起生活有七年。
「我還愛這個女人嗎?」
他這樣問他自己。答案讓保護自己的他也意外。
「我還愛著她。」
三十一、大地震(註10)
那是接近熟透的杏花味道。他走在廢墟微微感覺到這味道,炎天腐爛的屍骸味道意外地沒那麼難聞。然而,站在屍體重疊又重疊的水池前,發現「鼻酸」這個詞感覺並不誇張。尤其讓他動容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屍骸。他注視著這具屍骸,感覺到某種近似羨慕的心情。想起「被神愛的,夭折」這句話。他的姊姊和異母弟(註11)的家都被燒光了,而他的姊夫因為犯偽證罪還在緩刑期間……
「大家都死了的好!」
他佇立廢墟不由得這麼深深感慨。
三十二、吵架
他和他的異母弟是吵架的好搭檔。他的弟弟因為他無疑容易受壓迫,同時他也因為他弟弟無疑失去自由。他的親戚不斷地對他弟弟說:「要向他看齊!」可是這跟綁住他自己的手腳是一樣的。他們纏在一起,最後滾到屋簷下。屋簷下的庭院有一株百日紅——他以前未察覺到——在下雨的天空下泛紅光盛開著。
三十三、英雄
他有一天從伏爾泰家的窗戶仰望高山。冰河懸掛的山上連禿鷹的影子都看不到。但有一個矮個子的俄國人(註12)執拗地爬著山道而來。
伏爾泰的家入夜之後,他在明亮的煤油燈光下寫有這樣傾向的詩。
他想起登山道而來的俄國人……
——你比誰都遵守十戒
你比誰都破壞十戒。
你比誰都愛民眾
你比誰都輕蔑民眾。
你比誰都富於理想
你比誰都瞭解現實。
你是我們東洋所生的
有草花味道的電力機車。——
三十四、色彩
三十歲的他不知何時喜歡上某空地。那裡只是胡亂躺著幾片長了青苔的磚和瓦的碎片。可是,在他眼中跟塞尚的風景畫無異。
他突然想起七、八年前他的熱情。同時,也發現他七、八年前不懂色彩。
三十五、滑稽的人偶
他打算過哪一天死了都不後悔的轟轟烈烈的生活,但仍過著顧慮養父母和姨母的生活,這在他的生活造成明暗兩面。他在某洋服店看站著的模特兒,開始思索他跟這模特兒有多少相似。但意識之外的他自身——亦即第二的他自身,早就把這樣的心情寫進某短篇。
三十六、倦怠
他跟某大學生走在芒草原中。
「你們的生活慾望還很旺盛嗎?」
「是呀!您不也……」
「其實,我沒有耶,有的只是創作慾。」
他說的是實話,不知何時他對生活已去失興趣。
「創作慾也是生活慾吧!」
他沒有回答。芒草原不知何時紅穗上已明顯露出火山。他對這火山感到近似羨慕,然而,他自身也不知道為什麼……
三十七、越人
他遇到才力上可以跟他格鬥的女人。但,創作〈越人〉(註13)等抒情詩,稍微脫離這危機。那心情就像撥落樹幹上結凍的亮晶晶白雪。
風中飛舞的草笠
沒有掉落路上的嗎
如何愛惜我的名聲
我珍惜的只是你的名呀。
三十八、復仇
那是在樹木嫩葉中某飯店的露台。他在那裡畫畫,讓一個少年在那裡玩。
七年前離婚的狂人女兒的獨生子。
狂人的女兒在捲菸上點火,看他們遊玩。他心情沉重繼續畫火車和飛機。少年幸好不是他的孩子;然而,叫他「叔叔」他覺得比什麼都痛苦。
少年不知去了哪裡之後,狂人的女兒吸著菸討好似的對他說:
「那孩子像你不是嗎?」
「不像!第一……」
「可是也有胎教吧!」
他默默地轉開臉。他的心底並非沒有想絞殺她的殘虐的慾望。
三十九、鏡子
他在某咖啡店的角落和他的朋友聊天。他的朋友吃烤蘋果,談這陣子的天寒。他在這樣的話裡突然感到矛盾。
「你還單身吧!」
「不!下個月結婚。」
他不由得靜默下來。咖啡店的壁上嵌著的鏡子照出無數的他自身。冷冷的,好像威脅什麼似的……
四十、問答
你為什麼攻擊現代的社會制度?
因為看到資本主義產生的惡。
惡?我不承認你的善惡之差。那麼你的生活呢?
——他這樣和天使問答。
四十一、病
他開始被失眠症襲擊。不僅如此,體力也開始衰退,幾位醫生對他的病做了兩種診斷。——胃酸過多、胃下垂、乾性肋膜炎、神經衰弱、慢性結膜炎、腦疲勞……
不過,他知道自己的病源。那是他對自己感覺羞恥與對他們害怕的心情。他們——他輕蔑的社會!
某下雪的陰天,他在某咖啡店的角落叼著點著的捲菸,傾聽從前方留聲機傳出的音樂。那是能滲入他心靈的奇妙音樂,他等音樂結束,走近留聲機旁查看唱片上貼著的標籤。
Magic Flute(註14)—Mozart
他剎那間了解了。打破十誡的莫札特無疑還是痛苦的。不過,難道像他一樣……他低著頭,靜靜地回到他的桌子。
四十二、諸神的笑聲
三十九歲的他走在春陽照射的松樹林中。想起二、三年前他自己寫的「諸神不幸的是不能像我們一樣自殺」。
四十三、夜
夜晚再度開始迫近,海在薄明之中不斷激起浪花。他在這樣的天空下和他妻子二次結婚。對他們來說是歡喜的。但,同時也是痛苦的。三個小孩和他們一起看海上的閃電。他的妻子抱著一子,似乎強忍著淚水。
「看得到那裡有一艘船嗎?」
「看到了。」
「帆柱斷成二節的船。」
四十四、死
幸好他一個人睡覺,帶子掛在窗格子上想縊死。但是,頸子一套入帶子,驟然害怕起死亡。不是害怕死亡剎那的痛苦,他二次看手錶,決定試著測量縊死,有點痛苦之後,他開始感到茫茫然,只要經過那裡,無疑地會死去。他看錶的針,發現感到痛苦的是一分二十幾秒。窗格子外漆黑,不過,黑暗中公雞大聲啼叫。
四十五、Divan(註15)
Divan想再一次給他的心新的力量,那是他不知道的「東洋的歌德」。他在一切善惡的彼岸看悠悠站著的歌德,感到接近絕望的羨慕。詩人歌德在他眼中比詩人基督更偉大。這詩人的心中雅典衛城或哥耳哥達之外連阿拉伯的薔薇也開著花。如果多少有力量追尋這詩人的足跡——他看完《西東詩集》,可怕的感動靜下來之後,對生為生活的宦官的他自身無法不輕蔑。
四十六、謊言
他姊夫的自殺一下把他擊倒了,他接下來非照顧姊姊一家人不可。他的將來至少像日暮,微暗。他對他精神性破產感到接近冷笑(他的惡德和缺點他全部知道),依然讀種種書籍。然而,連盧梭的懺悔錄也充滿英雄式謊言。特別是《新生》(註16)——他從未遇見過像《新生》的主角那麼老獪的偽善者。但是,只有維永(註17)滲入他的心。他在幾篇詩中發現「美麗的雄性」。
等待絞罪的維永的身影也出現他夢中,他多次希望像維永墮入人生的谷底。然而,他的境遇或肉體的能量不允許他這樣子。他逐漸衰弱,有如從前斯威夫特(註18)看到的從樹梢開始枯乾的樹木……
四十七、玩火
她燦爛的臉,就像早晨的陽光照射在薄冰上。他對她有好感,但沒有覺得是在戀愛。不僅如此她的身體,他連一根手指也沒碰過。
「您是想死而來的吧!」
「是的。不,與其說是想死,不如說是對活著感到膩了。」
他們如此問答之後決定一起死。
「柏拉圖式自殺呢。」
「雙柏拉圖式自殺。」
他對他自己的沉著無法不感到不可思議。
四十八、死
他和她沒死。至今仍未碰過她一根手指,他感到某種滿足。她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不時跟他說話,不僅如此她把一瓶氰化鉀遞給他,還說:「有了這個彼此都踏實吧!」
那無疑地讓他變得堅強。他一個人坐在藤椅上,注視著櫟樹的嫩葉,不得不思考給予幾次想死的他的平安。
四十九、天鵝的標本
他使盡最後的力量,想寫他的自傳。但對他自身而言意外的不容易。那是因為他尚有自尊心、懷疑主義、利害的打算。他對這樣的自己無法不輕蔑,可是又不得不想到「剝了一層皮大家都一樣」。《詩與真實》(註19)這本書的名字,他往往覺得像所有自傳的名字。不僅如此,他深知文藝作品並非誰都會被感動的。他的作品訴求的,應該還有接近他生涯以外的人。——也是這樣的念頭催促他。他因此決定寫簡單的他的《詩與真實》。
他完成〈某阿呆的一生〉之後,偶然在某舊道具店發現天鵝的標本。牠引頸而立,發黃的羽根被蟲吃了。他想起他的一生,感到冷笑與淚水湧上來。他的面前只有發狂或自殺。他一人走在日暮的馬路上,決定等待逐漸毀滅他而來的命運。
五十、俘
他的朋友之一發狂,他對這個朋友常有親近感。那是因為了解這個朋友的孤獨——在輕鬆的假面下倍感孤獨。這個朋友發狂之後,他二、三次訪問他。
「你呀和我被惡鬼纏身,被世紀末的惡鬼。」
這位朋友壓低聲音,對他這麼說。但,聽說二、三天後到某溫泉旅館途中,甚至吃薔薇花。他在這朋友住院之後,有一天想起贈送他的赤陶的半身像。那是這位朋友喜歡的「檢察官」作者的半身像。他想到高爾基也是發狂而死,無法不感覺到某種支配他們的力量。
他疲倦已極,不意讀到雷蒙德(註20)臨終的話,再一次感到諸神的笑聲。那是「神的兵卒來捉我」,他想跟他的迷信和他的感傷主義戰鬥。可是,這樣的戰鬥於他的肉體是不可能的,「世紀末的惡鬼」無疑實際嗜虐著他。他羨慕以神為力量的中世紀的人們。然而,相信神——他終究無法相信神,甚至連那尚·考克多(註21)也相信的神!
五十一、敗北
他執筆的手開始顫抖,不僅如此,連口水都流出來了。他腦中只記得服用零點八的維洛納爾(註22)醒過來,其餘一概不記得。而且是半小時或一小時之後才清楚。他只是在微暗之中過那天的生活,亦即以刃已露出的細劍為杖。
(昭和二年六月˙遺稿)(下)
註10:大正十二(1923)年9月1日的關東大地震。
註11:新原得二。龍之介母親的妹妹與生父之間的孩子。
註12:列寧。
註13:北陸人。芥川作的旋頭歌。
註14:魔笛。
註15:1819年刊《西東詩集》,表現成熟的歌德的思想、熱情等。
註16:島崎藤村的《新生》。
註17:J. Villon, 1431-1463,法國詩人。
註18:J. Swift, 1667-1745,英國諷刺作家,愛人死後發狂而死。
註19:歌德自傳的副題。
註20:R. Radiguet,1903-1923,法國小說家,二十歲辭世,有《肉體的惡魔》等。
註21:J. Cocteau, 1889-1963,法國詩人、小說家。照顧雷蒙德的朋友。
註22:Veronal,催眠鎮靜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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