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偉貞的《旋轉門》,十年成一書,初看來是《時光隊伍》的其後書,細看是面對死亡之複寫與負片,令人想到楊絳的《我們仨》,她那是正片,《時光隊伍》也像正片。在悼亡書這一主題中,此書能開新格局,除了是自傳書寫跨在散文與小說的虛實交織,生死對話,更在那與其說是寫亡者,不如說是直面孤獨的自書,而且是不堪面對的現實,這都是我們較不熟悉的蘇偉貞。
《旋轉門》書影。 圖/印刻提供
她給人的感覺是淡,早期的文章也淡,淡能產生距離的美感,然而也有唯美的危險。大約是從《沉默之島》開始,她的文筆往濃豔的方向走,一直到《時光隊伍》造了一個高峰,然奇怪的,作者自身的影子還是淡的,直到這本書,作者的形貌非常清晰,幾乎是無保留無距離的寫到痛,這些痛也讓人痛,原來以前沒寫的,那些陰暗不堪糾結到肚破腸斷的那些人那些事,是她這個軍人出身的勇敢之血遮住一切,當她走進大學校園當學者,種種百鍊鋼都化為繞指柔,而秀才與兵的犯衝與不搭,讓她像是自己的陌生人,沿著死者未完的旅程繼續走下去,一切突梯光怪陸離已非悲傷所能訴說,文中闖東走北看來是漫遊書,但跟《三十三年夢》之漫遊書恰是兩極。
《三十三年夢》是絕情之遊;她的旅遊是有情之遊。全書大抵由兩條線構成,一條是沿著後大疤的旅程,寫對大疤的後人脈脈含情,兒子孝與楷,楷的兒子漁與樵,尤其是有樵之處都是亮點,也是淚點,作者括弧中的文字是潛意識文,是生死互文,也是負片,特別好且耐人咀嚼;如小鬼樵靠著奶奶(作者,這麼年輕就做奶奶),她感覺「有那麼一瞬,我錯覺在樵身上看見大疤上身」。而樵在醒來時,給他爸爸的電話中說︰「爸,我感覺爺爺跟我一道噢,我昨天睡了十一小時。」爺爺就是大疤。作者與樵的靈犀互通,是在一堆如麻人事中光亮的點,他們的對話不知是第幾次元的:
「你初見嘉陵江有什麼印象?」(奶奶)
「很優雅。」(小學生樵)
「怎麼說?」
「感覺長長緩緩的流過去。」
這些對話如神來之筆,讓我們看見生與死並非相對,中間尚有靈光閃現,樵是大疤上身,未嘗不是奶奶的化身。如作者所述「大疤過世後,追蹤他的足跡,如幽室恐懼症者一次次面對自身恐懼,那晚,夢見大疤說了句不像他會說的:『周身好痛』,在夢中,悲喜交集地淚水直流,你感覺復甦了嗎?你在哪裡呢?這話不是該一起老時才說的嗎?」讀到這裡令人悲摧,如此深情的蘇偉貞是以前少見的呀。
第二條是返回出生地台南「類躲死」,寫愛賭的村人與家人的「醮房」(賭間)史,校園中的單身宿舍與研究室生活,如第二次降生又如觀落陰,世界變形,無路可通,只在一個空心的「單」點迴望一切,原來一切周而復始,「原來沒有一切,過去就是未來。」而過著不養家、不社會化、不夫不父的自閉生活。然她的台灣書寫更進一步︰
南方小城的生活內容物,農村社會復刻版,固著且雞犬相聞,習慣即動線,出校園往東,越過三個紅綠燈十字路口,這條從小走來走去的老路,現在成了幹道,多年前一座二十五層樓大廈商機不明的興建完售矗立在鐵皮屋、日式黑棧瓦風格紅磚老屋或泥作眷村群聚間,像拔天問號。
這段文字令我想到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是憂鬱但又無可奈何,只是蘇多了一些張式的藏閃手法,要很慢讀細讀,才能發現其中的淚光點點。年至六十還有這生猛的筆力真的不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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