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作品寫若即若離的親戚關係,情感細膩,很緩慢地寫出對人性的溫柔。──廖玉蕙這篇處理親情的問題之外,作者還跳到另一層次,透過對於阿姨的描寫,談到了對於藝術的追求。──蔡逸君
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在過年。
爸媽正和親朋好友噓寒問暖,我在一旁沉默著。那些親戚,十個有九個是我認不出來的,卻要裝出認識他們的樣子,帶著笑意,好像很乖巧。
跟在爸媽身後的,還有二阿姨,溫和笑著,眼角皺紋的曲線,明顯拉長許多。我知道她是緊張的,捏住衣角的手指,還有縮在高領毛衣裡的下巴,像是嬰兒在母胎蜷縮,透露違和感。儘管年紀已經四十好幾,仍沒結婚、正式工作,待在康復之家,以手工飾品維持生計。
阿姨曾試著打拚過,出社會沒幾年,意識到無法承受外界壓力,無論工作或愛情,她害怕他人的目光,為此,服用了抗憂鬱症藥劑,穩定精神。這些都是媽媽說的,阿姨常常打電話到家裡,報告身邊大小事,像是打工場所的老闆如何責罵她,她又如何對世界感到失望云云,媽媽的耳朵常禁不起如此頻繁的抱怨,有了一些蝕鏽。
比起內家,外公外婆那兒沒有傳統家庭的拘謹。媽媽和她的兄弟姊妹一起準備年夜飯,蒸鱈魚、燙青菜、炒米粉等都是過年必備。他們互相聊起自己的孩子、抱怨家庭煩惱,未成家的二阿姨站在一旁靜靜聽著。她的語速較慢,總在說上幾句時被打斷,手指捏起毛衣邊,拉扯下的邊線在指間旋繞,她傻傻笑著,我知道二阿姨是緊張的。
濃郁菜香隨外婆的吆喝聲傳過來,「晚餐備好囉!準備吃飯!」我趕緊跟著媽媽坐好,阿姨默默跟上。一家人圍繞大紅色圓桌,舅舅拿出塑膠袋,鋪上沾了水的桌子,一道道菜肴端上。「趁燒,緊食!」外婆揮了揮乾癟的手。
一雙橘色筷子在我眼前一晃而過,轉頭過去,阿姨正迅速掰開蟹螯殼。焦急地吸吮滴下的湯汁,像在吃魚翅熊掌那類山珍海味,一口都不浪費。吃完後,阿姨舔了舔嘴邊醬汁,持續邁進她的筷子,緊張膽怯的情緒消失得一乾二淨。這時,家人問起一個就讀台藝大的表姊,畢業後想去哪工作?「我想去電玩公司拚拚看!」綁著俏麗馬尾的她,笑盈盈道,散發年輕人的活力與朝氣。突然間,我想起二阿姨也是台藝大畢業的,她正和剛夾起的蟹螯奮鬥。
胃裡已經塞不進任何東西,我到客廳坐下休息。才拿出手機,滑了一些自己存在裡頭的圖文創作,二阿姨走了過來。「新年快樂。」她緩慢地說,手指伸進牛仔褲口袋,拿出發皺的舊紅包袋遞給我。袋子鼓鼓的,摸起來很粗糙,不知裝了什麼?感覺不像平坦的鈔票。正思索著內容物,阿姨盯起我手中的方形物,「這是你的嗎?」我點點頭。她笑笑地拿過我的手機,並從褲子另一個口袋掏出她的,「大小差好多喔。」那是只掀蓋式手機,灰撲撲的,應該用了好幾年。「智慧型手機可以掛吊飾嗎?我有很多自己做的手機吊飾。」阿姨招了招手,示意我跟進。
二阿姨的房間和她在二樓的兄弟姊妹不一樣,貼近外婆常待的一樓廚房,沒幾步就到。房門不常開啟,濕氣和昏暗光線交疊出陰暗老舊的氛圍,木製書架上的照片已經布滿灰塵,隱約可見青澀面容。她抽出幾張衛生紙,拍了拍桌面。暗黃色的光灑落,我看到一張張A4紙黏貼在牆面,風景水彩畫、少女漫畫,更多的是人物素描。其中一張是毫無朝氣的女人——平直的黑髮,空洞僵硬的臉部線條,眼睛像隻垂死的鳥。
桌上還有幾個我不曾見過的作品,草編布縫,各種簡單的新奇小物,都是我這個年紀罕見的。拉開下方抽屜,裡頭有許多明信片、信件,上面擺放四、五個珠子串成的小動物。她拿起其中一隻紫色海豚,遞過來。我握緊那隻小海豚,感受珠子粗糙地磨過,裡頭的鈴鐺響了響,有些粗獷,帶著不安分。寒冷的空氣中,我的臉頰微微發燒,阿姨不知什麼時候壓下的?年歲的計時器以時,以分,以秒,持續無情奔走,她對藝術的熱愛未曾消逝,我能清楚感受。
似乎走進一個陌生領域,窺見我不了解的,她的世界,又從她的世界,看見了自己。不知是不是基因的連結,我們同樣喜歡握著畫筆,手腕東彎西拐,甚至抬高整隻手臂,把情緒化為筆尖般,粗糙的線稿稍稍添加幾筆後,成為流暢、細緻的圖形。顏料在封閉曲線中渲染出另一番模樣,實在難以想像她作畫的自信,我的印象中,阿姨做事大多是猶豫不決的。
儘管她的夢不像瓦斯爐上的水,只要溫度足夠就能煮沸,我們都知道,關於藝術,絕不是憑著一顆熱情的心就能達成。但從小與農村、田地、斗笠和汗水為伍的她,曾抱持年輕又熾熱的希望,獨自搭車到台北。她如何在台北火車站下車,徒步到附近公車站,搭上駛向陌生之地的長途巴士,在遙遠漫長的引擎聲中,一度睡著復清醒。我想起媽媽說的,想像阿姨一個人抱著行李、望向車窗外,逐漸模糊的景色彷彿被自己的心跳聲擊散了。我不知道在那樣一個時代,一個人追夢的寂寞以及不知所措,但我能理解,她搭著車,感受顛簸道路的起起伏伏,如同永恆顛盪的當下。
那班承載夢想的巴士駛向哪兒了?過了很多年,阿姨已越不惑,夢的終點停留在青春裡,分割成一塊一塊,纍纍掛在潮濕的牆面,等著訪客撫過透明塑膠框面,滑過逝去年華和默默辛酸。她似乎把自己困在某個狀態中,變傻了,甚至變得更加神經質;她走不出去,只要有一點負面議論眼光,就把自己同廢紙般,揉了又揉,摺疊若不曾存在。
夢流在年復一年的侵蝕下,外貌和原樣大相逕庭,但仍是同樣的河。夢想擁有一種旅途般的本質,經過嘗試和不斷磨合,也許會因為某些不可抗拒因素停下腳步,或順遂地直達目的地。甚至許多在暗地裡綻放的夢想,沒被發現,或發生了不可彌補的壞毀,就這樣被歲月沖刷淹沒了。
現在的我如同橫渡一條充滿未知危險的長河,即將一路起伏。我不清楚自己搭的是郵輪,還是快艇,隨便抱著一塊浮木搖搖晃晃的隨水漂流?阿姨心中的河,是否還存在呢?
出了房門,我突然不想說話,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讓人想緊閉五官的氛圍。阿姨仍舊傻傻扯著嘴角,口中哼唱不知名曲子。我默默在一旁掏出口袋裡發皺的紅包袋,將裡頭的東西倒在手掌。一對聖筊造型的紅色橡皮擦和一盒木製鉛筆,帶點香氣,上頭刻寫著學業進步。
紅包袋子裡還有一張摺了四次的傳統白底紅線信紙,「新的一年,要加油喔,希望你未來過得比我好。」阿姨的字跡搖搖晃晃。冬日裡,從窗外灌進來的寒風無聲透入腦海,吹得我頭疼起來。我將阿姨的心意放在手中摩擦,感受手心逐漸擴散的溫度。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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