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現在讓我來挑選,什麼樣的音樂作品是好的,我會往新世代的角度去調整自己的審美,用一個朝向未來的潮流去看優與劣……
姚謙:
音樂產業這二十年從唱片為主軸轉移到以數位平台為主的過程,也是我開始在國際唱片公司做管理的時候,最初,是唱片很輕易能達到高銷量的時候,但數位音樂已經在角落悄悄而起。後來,當我們發現,實體唱片的銷量是以每年掉30%∼50%的速度快速墜落,甚至當時,最大的網站YAHOO收購了我們一直認為侵權的音樂網站時,我們才知道事關重大,而唱片公司卻束手無策。
這是這些年來我常在思考的幾個問題,直到今天,所有新科技的發明,都是史無前例的進展,永遠都在法律共識上還來不及跟進的時候,就已經產生,因此反而使它產生了最大的生存空間,許多網路上的歌曲,都是默認式的先上架,等到版權方有異議時再下架,而這基本上都不會構成太大的法律上的壓力,也成了一種新的防護空間。
我並非拒絕音樂轉向數位平台的時代,當時我努力改變著我的觀念,思考著如何接受過渡這個巨大變化,同時也在思考商業價值與意識形態的轉變。
我還是想回到音樂創作的本身,來看音樂產業,什麼樣的機制可以讓有才華的音樂人順暢地傳遞他們的作品,而喜歡音樂的聽眾也能順暢地得到、聽到。最重要的是,音樂創作者在這樣的環境中還能清楚地知道:我為什麼創作?
林婉瑜:
進入數位時代,對文學創作者和出版業來說,也有很大的影響。
三十年甚至更久以前,那是手寫的時代、紙媒的時代,詩的發表有點像把影像預錄好後,再播放,詩人寫好一首詩,交給媒體,然後等待幾個月或超過半年,等它印於紙頁刊登出來,這樣的詩的呈現像是展示,而詩人不一定聽得到閱讀者的回應;進入數位時代,作者和讀者同時都存在於網路上,紙媒、平面媒體,也往往都有臉書專頁或網站、電子報,當詩人在自己的臉書貼出一首詩,或詩作被臉書上的文學社群PO出,會直接看到讀者的回應(讚數、分享數、留言等),或者,一首詩在紙媒刊出後,同時出現在紙媒的網站或電子報,最後也都成為網路上可以搜尋得到、可以轉載分享的文字……,這種發表的性質,不再像是封閉式的預錄、展示式的播放,而有點像舞台劇了,文字作品像舞台劇演員般,是即時感受著台下觀眾的呼息、回應。
另方面,當閱讀者需要的閱讀量,在網路上已經被滿足了,那麼他購買出版品、購買印製好的文字的機會可能減少了,平面媒體進入了一個較為艱難的時代。可能對音樂產業來說也是一樣,當聽者在網路上都可以找到喜歡的歌、反覆播放著,那麼,除非是喜歡到了想收藏的程度,才會實際去購買專輯唱片。
姚謙:
是的,在這段時間,我最大的感受是:原來唱片產業並不代表整個音樂產業。
我還是覺得在數位時代到來後,音樂從傳統唱片進入數位平台最大的波動,是音樂人面對時代改變的無所適從,不過我也常在想,歷史上所有的大的艱辛年代,往往也是培育下一波更深刻創作的原因。也許經過這一段波瀾,雖然眼前音樂產業仍沒有找到最好的答案,但我們已經開始看到音樂上的變化了,當數位音樂平台取代了傳統唱片公司,當一首歌被聽見的門檻降低後,更多面向的創作有了發表的機會,於此同時,音樂水準的高低落差也加大了。
林婉瑜:
我也聽過,文字作者對於時代變化的不適應,有人說,社群媒體、行動載具等網路閱讀影響了詩的技巧和表現,使詩變輕了。我覺得,有自覺的詩人其實是可以自己做出選擇的,詩人衡量一首詩時,始終面對著文字的藝術性,如果多數群眾的喜惡也加進來,成為詩人判斷自己詩作的標準之一,那麼,呈現出來的作品,可能不夠純粹了。
也有人覺得,詩的技藝、手工藝在網路時代逐漸消失,長詩、組詩這種可看出格局和結構的作品失去了舞台,我對於這種焦慮感到有些困惑,詩的技藝、手工藝,是一個詩人本應具備的基本,如果只是固守著這個基本面,沒有更多對人的思考和回應,詩可能也會失去靈活的面貌。在《愛的24則運算》這本詩集,我刻意收錄〈十年〉、〈相對與絕對〉等易讀的短詩,也收進〈你是我最斑斕的幻覺〉、〈14種告白的結果〉、組詩〈愛的24則運算〉……等留意結構布局的詩,同時也收錄形式實驗的〈期末試題〉、〈連連看2〉、〈某詩人的英翻中試卷〉、〈心理測驗〉……等。想嘗試各種抵達詩的途徑,詩的新意、詩的鍛鍊、詩的親近,其實可以並陳、並不牴觸,這些詩我也都放在臉書上,看得到閱讀者各種不同的回應。網路時代,作者和讀者的距離變近了,這是一體的兩面,譬如我也滿喜歡看詩人唐捐在臉書上採用時事、網路話題,去發展各種意料外的奇妙書寫;同時我注意到,網路上廣被傳播的詩,詩中的敘述者「我」,其實都是閱讀者可以把自己的同理心投入其中的「我們」;此外,如《愛的24則運算》的第一首詩〈童話故事〉是把大眾熟知的童話故事的價值觀,做出翻轉,即使是在經常察覺讀者意識的空間中,作者也不一定要順服,也能做出顛覆,且面對的多數越多,顛覆的力量就越大,這也是網路時代有趣的特質。我想這是一個空間更大、回聲更多的時代了,詩人需要更多的自覺和警醒,在此時空,詩除了技藝、手工藝這樣的基本面外,也有了更多靈活和創新的可能。如果詩人只是像個術士般、鑄字鍊句,那麼,一首首相同的模式閱讀下來,可能也挺乏味的,就像百老匯一整年都只上演莎士比亞一樣無趣。
姚謙:
是的,數位時代是一個很大的轉變,我也期待這個新環境,為音樂的質素帶來不同撞擊、發展更多新的可能。
我總覺得,音樂其實可以容納更多面向的創作題材,特別是在詞創作上,我還是希望找到更符合這個時代氣息的方向,目前台灣的流行音樂歌詞,大部分都還停留在唱片時代的封閉式審美,大陸則是大部分的歌詞都一面倒向網路快銷金句化,都是泡沫。
也許透過新世代詩人或文字創作者加入詞的寫作,可以使流行音樂找到不同道路。像現在,已經有很多透過網路平台來發表作品的作者與詩人,當他們可以藉由新平台來分享新作,這也代表著作品的變化和閱讀者態度的變化,音樂圈也在變化,可惜更多的力氣是用在編纂可爭取資金的故事上,太少力氣用在如何促成優質創作上。
當我轉頭看到,在文學創作上,陸陸續續有很新的創作者是以二次元的世界來創作故事,電影也開始有了,當然我說的不是漫威電影。我相信新的文藝潮流正在成形中;所以,音樂裡的文學性,我相信也會跟著這一波文學潮流的興起而興起。如果現在讓我來挑選,什麼樣的音樂作品是好的,我會往新世代的角度去調整自己的審美,用一個朝向未來的潮流去看優與劣。
我以為,無論是用什麼樣的風格、背景或筆調去寫詞,文學與哲學仍會是最深刻的靈魂、藝術性的來源,一個時代的文化,會因此出現不同的面貌。
林婉瑜:
我滿認同你的觀點,同時我也感覺到,數位時代,不同創作形式之間的彼此激發,應該可以更容易地發生。在所有的文學創作中,詩一向是較為少數、小眾的,長時間以來我經常好奇,對閱讀者來說,他們是怎麼去理解一首詩?詩一向帶著一點神祕色彩,有時閱讀者能感受、能體會詩,卻無法具體地描述出來。當一個人說:「我剛剛讀了一首詩。」而不是「我剛剛讀了一篇報導」、「我剛剛讀了一篇小說」,可以知道,他對於「詩是什麼」的判斷是存在心中的。詩有主題、創意;詩可能內建了音樂性;詩可能有強烈的繪畫性;詩可能有一個敘述者;有用字、腔調、語氣所構成的敘述口吻……。
詩的音樂性有時來自不經意的押韻,詩人給予的閱讀停頓(標點符號、斷句、空格、空行等)則會形成一種閱讀的節奏,這也是音樂性的構成之一,另外,同一個句式的延伸變化,同個語詞的重複出現,或同樣的句子反覆出現,也會造成一種聽覺上的熟悉感,有時,音樂性則來自某個詞彙和另個詞彙、在聲調上的呼應。意象,往往是一首詩裡非常重要的特色,孫梓評有本詩集《你不在那兒》收錄皆是精巧的短詩,其中一首寫道:「老去是一瞬的事,或者/漸漸發生?/我的雙耳充滿/雲朵拔營的聲音」,「雲朵拔營」就是他給予的一個意象,拔營是從駐紮處離開、預備前進,「雲朵拔營」是雲朵的離開、重新前進,對照詩的前文,我們可以推測,在這裡,雲朵拔營可能意味著時光的行進、時間預備離開。
意象是詩人創造出來,用來取代、覆蓋他真正原意的一種想像,所以它是意在言外的,意象可以是一個物件、可以是一連串動作的描述,也可以是畫面的呈現……,詩人創造的意象,是一首詩的繪畫性(畫面)的主要來源,有些意象可解、有些意象不可解,不過,無法解讀、無法理解的意象,也不一定會妨礙它在美學上的成立。某些作品中,意象並沒有真正勾連著什麼具體的意思,只帶來畫面和情緒,是一種抽象感受的捕捉。詩人會有慣用的意象,這使得詩人成立了一種鮮明的風格,但,盡可能的去擴充意象的字典,讓思緒踱步到遠一點的地方,使詩的腹地更廣更遠,這也是詩人可以做到的。詩的語言,並非我們平時使用的日常語言,詩裡創造的邏輯,不一定是大眾共識的多數邏輯,詩人運用不同的技巧,去造成詩中一種測不準的結果,或歧義、多義的表現,或成立似是而非的效果……。最有趣的是,這種測不準的結果、歧義多義、似是而非,是詩人經過精細計算才創造出的、一種新的邏輯和規則。通常,當人們精密計算的時候,是要抵達一個唯一的結果,可是詩人的精密計算卻是擦掉了事物的界線、語詞的界線,去抵達一種有創意的、準確的模糊。我一直覺得詩的這種特質很有意思。
在生活中,聽著、唱著、享受著流行音樂時,我也會好奇,一首歌是在什麼思維下被製作出來,製作者又如何去選擇、它被聽見和被理解的方式?
姚謙:
你的說法讓我感受了,一首詩的完成,其中微妙的部分。
現在,一首歌的完成,和它被聽見的方式,和以往不全然相同了。音樂依靠數位平台成為最大的傳遞渠道,一首歌的內涵、歌手形象、歌曲定位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去普及、成為一種大眾的共識,比過往唱片時代還要來得慢。
但,也因為它的緩慢,而建立出一個新的審美標準,迥異於唱片時代。
以前,我們會依賴實體專輯的唱片封面、攝影美術、內頁文案去定義和認知它。而在數位時代,這些步驟被解構、重新排列組合,甚至我們以前習以為常,透過電台聆聽或透過電視、媒體看MV去認識一首歌的過程,也慢慢的重新被定義了。
現在,我們認識一首歌,已經有了很多不同的管道,一首歌的獨立性,已經超過了實體的專輯,網路上,某些歌的濫製,也增加了聽眾去尋找新創作的耐性,當歌曲只是為了促進網站流量、點閱率,好歌難遇,已經是目前大家常有的感受,喜歡一首歌的難度增高的同時,去記憶一首歌的時間,也縮短了。
歌要留在群眾的生活中,在數位時代是需要想新方法的。
自從walkman興起、到現在數位音樂的普及,大家都是戴著耳機運動、跑步,各自聽各自的音樂,或者在自己的電腦前、手機裡,聽著不同的音樂,這只增加了歌被使用的機會,卻少了群眾共識的橫向連結。如何讓大家藉由同一首歌曲去進行集體的活動,這樣,也許就能達到共識的音樂體驗,而促成一首歌的流行度。
藉此推測,再回到文化產業的核心,當閱聽者對內容有著相近或殊異的感受,如何進而去討論或者彼此認同,在音樂以數位平台為最重要平台的現在,我們如何透過多面向、不同的審美,去面對一首歌,這是現在我特別關注的一件事,而歌詞,還是在其中扮演最重要的關鍵角色。
林婉瑜:
我能感受到你說的「多面向、不同的審美」,因為網路對於一件文字作品的判斷,有時就是發布者自行決定的,譬如,當某人貼出一篇文字,而他說這是一首詩,那麼這篇文字也就被加以詩的頭銜、存在於網路上。這幾年,有兩個有關詩的臉書專頁興起,一是「晚安詩」,一是「每天為你讀一首詩」,這樣的臉書社群,其實也是造成了一種讀詩的集體活動,而以數個月或半年的時間為期、來觀察,這兩個臉書社群的選詩,都是具有特色的,並不會刻意集中或局限在某類詩。除了這兩個社群,一些詩人的個人臉書,或其他臉書上的文學專頁,或文學網站、副刊電子報等,也都經常更新各種詩的消息。詩原本就是非常適合在電腦螢幕上閱讀的一種形式,隨著許多網路媒體的成熟,詩的傳播廣泛而迅速,近年,有些特色詩集被注意到而銷售搶眼,有異於二十年前詩是票房毒藥的說法,雖然,並非所有有特色的詩集都能順利的被讀到、看到,但至少,某些作品,經過數位、平面媒體的報導評論,造成了叫好又叫座的現象。作為一個長久書寫的寫詩者,看著、經歷著不同的時代歷程,也有所感觸,幾年前我曾提及:有詩意的文字才是詩,徒有詩的外觀不一定能成立為詩。我很感興趣的畫家盧梭,他的畫,有種突梯的秩序感,作曲人陳曉娟的不同作品如〈失憶蝴蝶〉、〈愛〉、〈大風吹〉等,有詩的情緒存在其中,我想,詩意是帶來了強烈的深化、或顛覆或有深意的新創,使作品能無視時間更易而永遠成立。
下周《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林婉瑜VS.姚謙 詞人與詩人的日常遊歷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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