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認識的友人當中，張正珂（化名）是很特別的一位。他來自樸實的金門，為人大氣，處事精幹，事業有成；然而另一方面，他真誠謙抑，待人溫和體貼。前年他在臺中近郊買了一塊百坪角間的地，打算建造自家公司的辦公大樓，數月前舉行動土典禮，我和外子應邀參加，為好友慶賀。 典禮是以感恩禮拜的形式進行，其中最精彩的一段是正珂的上臺見證，娓娓道來家族一路走來的艱辛歷程。每一則故事皆動人心弦，未料到這個家族有如許感人至深的故事。
家族的核心人物是「母親」，正珂以「堅毅、勞苦、樂觀」六字形容他的母親。家中七個孩子中，正珂排行老六，在他念小學一年級時，父親不幸辭世，又因經商失敗留下累累負債，當時排行居首的大哥也不過是正在臺北求學的高中生，全家悽悽惶惶，不知如何走下去。
為母則強，面對一個比一個幼小的孩子，張母只得咬緊牙關，以幫人洗衣為生。人間有溫情，鄰居們好心委託張母洗衣，也是藉此幫助這個風雨中的家庭。在正珂的印象�堙A每日清晨四點天未亮，張母即摸黑到村子的蓄水池邊，彎著背使勁地洗衣搓衣擰衣，午後再挨家挨戶送衣，鎮日辛勞，無片刻閒暇。不分晴雨寒暑，日日如此。
有一回洗衣當中，不料一件衣服往池中漂流，顧不得水深危險，她用力伸手一抓，不慎掉落水深三公尺的池中，緩緩沈入池底。在昏沈當中，覺得身軀疲累，不如一走了之，突然七個孩子的臉龐一閃，彷彿電擊，她使盡全力奮力一蹬浮上水面，及時被在旁的洗衣婦抓住手，上來之後返家換了衣服，又折回池邊繼續洗衣。
正珂哽咽低聲說，每次一提到這件往事，即忍不住流淚。
沈重的肩膀終有疲乏無力的時刻，鄰居不忍見她如此勞累，婉言勸她改嫁，有一日，她鼓起勇氣試探性地探詢正在念國中的老五和老六正珂（兄姐皆到臺灣念書），兩個孩子喉頭一酸，抿著嘴搖搖頭，然後吐出「不要」二字。此後張母絕了改嫁的念頭，埋著頭，日復一日繼續為人洗衣。
正珂講到此，強忍著淚水，微停頓片時。
明明生活無比艱苦，她卻堅持讓每個孩子到臺灣接受高等教育，「不要讓孩子未來像我一樣洗衣為生。」孩子的學費皆是張母雙手泡在水�堙A洗一件一件的衣服積攢而來的，每一分錢都是訴不盡的母愛。
正珂讀國中之時，因大哥已大學畢業覓得教職，於是舉家從金門遷往臺中定居。長兄如父，一肩挑起家計，並且嚴格督促弟妹課業，不久結識校內女老師，雙方結為連理。大嫂是一位溫婉嫻淑的女子，正珂言語間流露對大嫂無盡的感激，「居然有此膽量進入這個上有寡母、下有六弟妹待撫育的家庭。」
後來午宴時，大哥全家前來敬酒，席中有人笑問大嫂：「當時你怎麼敢嫁？」大嫂有點靦腆笑著回答：「看他忠厚老實，沒想那麼多就嫁了。」續問：「現在感覺如何？」「比以前更好。」她的笑容如春花燦爛。
大姐夫也在旁讚歎：「我也很高興進入這個家族，體會到這個家族有一種美好的價值。」
大哥是家中第一位基督徒，由於他的帶領，其他弟妹也陸續成為基督徒，七位手足相濡以沫一同走過艱苦的日子，又有了共同的信仰，於是這個家族有超乎尋常人家的凝聚力。多少年來，每年除夕春節，必在中部地區覓一幽靜的度假中心，安排四天三夜的家族感恩聚會暨旅遊活動，年年不輟。以母親為核心三代同堂，約莫三十位家人團聚一起，由大哥主持感恩禮拜，感謝上帝的恩典，大家珍惜相聚的時光，促膝談心，彼此分享年來生活點滴與心情記事，由是手足情更深，進而還延續到下一代。
正珂說母親是影響他一生最重要的人。他踏入職場之後數年，決定自行創業，雖然父親經商失敗的殷鑑不遠，但是張母仍鼎力相助，以房貸款湊得第一筆創業資金。經商之路辛苦備嘗，歷經多年的跌跌撞撞，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近幾年來事業蒸蒸日上，終有所成。
即使兒女們個個事業有成，莫不希望隨侍在側，但她堅持獨居自理生活。她居住正珂家附近，散居臺灣各處的兒女時常回來探視。先前八十餘歲還堅持自己搭公車到建國市場買菜，後來正珂不忍見年邁的母親如此辛勞，欲開車陪她去，她卻一口回絕。故此曾有一段時間，當大老闆的兒子拗不過她，只好陪她搭公車，後來實在因水果太重，於是正珂每周一次開車陪她採買，迄今九十二高齡了，依然如是。
她奉行「活了就要動」的原則，並且樂於為人付出，主動和鄰居建立親密的友誼。有鄰居開一麵店，八十餘歲時，她主動在麵店忙碌之時，笑臉迎人幫忙招呼客人、端菜、收盤，偶有客人不解，「為何如此年邁老婦還要出來打工攢錢？」老闆總是笑答：「人家的兒子可是大老闆喔。」
那天中午杯觥交錯之際，我的眼睛不時飄向隔壁桌那位背微佝僂，精神矍鑠，臉上鏤刻歲月痕跡，始終笑咪咪的張母。浮現在她臉上的笑容是一種人生圓滿的怡然光輝，那一頭發亮的白髮，彷彿是上天賦與她榮耀尊貴的桂冠。
一生勞苦、堅毅樂觀，她在逆境中所展現不凡的美德，深深影響了孩子。她是七個孩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因此機緣結識張母，她也成為我心儀的榜樣。
後來再遇到正珂時，我忍不住說：「你媽媽令我好感動，那一天我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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