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寒假剛開始,高嘉謙為我們在新加坡參加一場「馬華文學的時差」的活動。為了處理一些私人事務而提前抵達,有兩天的空檔,他們建議到居鑾參訪一下我的「故居」。於是次日,便一道包了計程車過長堤。途中小塞車是免不了的,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偶然聊起同鄉文人種種怪異行徑,難免駭笑。研究自己作品以取得學位的、抄襲成癮的、自己不寫作卻愛指指點點的、一再向老讀者募款烤披薩的、為人撰序卻大肆攻擊作者的、不知道自己在寫糟糕的小說而以為自己在寫散文的、發函詢問某大學是否有興趣請他演講因他最近恰「到此一遊」者、依然頑固擁護中共的老左……錦忠逕以「名士」稱之。那種種行為,多是難以理解的。好名?作態?白目?或竟兼而有之。「盆栽境遇」後遺症?
甚至那位前兩年過世的留台前輩,平生行事亦不乏乖張不近人情處,二月《文訊》他前妻的長文回憶,有更驚心動魄的披露。
一直到五月的某一天,突然有股衝動(也許因為重讀了魯迅〈魏晉風度與藥與酒的關係〉),想寫篇小說調侃一下。
小說也可以用非常貼近「此時此地的現實」的方式展開:三個返鄉的中壯年學者,在略微塞車的途中,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起故鄉文人……
那太貼近了,沒有迴身的餘地。
後來決定用更誇張更戲謔,更近於虐、也更為「真事隱」的方式展開。
張冠李戴、指鹿為馬、捕風捉影、移花接木……小說也無非是這麼一回事。
那一天,日午曝曬,令人疲憊。但我們還是比預料的提前抵達居鑾。稍早老友廖君幫我們在豆沙路的「盆栽」民宿訂了房間,民宿主人七手八腳的整理房間。那兒沒有正式的招牌,庭前擺著大量的盆栽,水梅和九重葛都是粗大的樹頭,恰恰開著細白的花,有的還垂著青色或黑色開裂的豆莢。有一棵一層樓高的紅毛丹樹,懸著幾簇熟果;低端的被採盡了,高處的摘不著,我後來趁閒陸續摘了幾顆。雖然長相很普通,果肉還滿甜的。少時吃很多,嘗它也只是回味而已。
簡單而快速的用過午餐後,廖君開車載我們到我的「故居」去看看。沿著半年前甫鋪好柏油的新路,政府在我中學時就已經規畫好了,從舊家廚房後頭切過,把一塊地分隔成大小不等的兩塊。三十多年了,雖然舊家早已不在,看到它變成事實還是有幾分悵然。兩年前攜女兒返鄉,它還是條黃泥碎石子路,路面比原來的土地低得多。
那棵四、五層樓高的老山竹樹被推掉了。昔日被橡膠樹遮蔽以致長得扭捏的那棵芒果,而今獨當一面,成了為我們遮陽的大樹。左右各一間寮子裡住著外勞,竹竿上晾著汙漬斑斑的衣服。井畔香椰結實纍纍,剩果零星的蓮霧,葉茂陰森的山竹,都是父親亡故以後哥哥種的。還有那棵實垂累贅的橄欖樹。
整齊排列的水泥柱旁,火龍果優雅的伸展著多刺的千萬隻手臂,半熟的果都套著袋子。
膠林幾乎都被開發成住宅區,昔日的膠林小徑難以尋覓。偶然發現鄰近還有一小片膠園,膠樹有新割的痕跡,膠汁還沒乾呢。應兩位同行者的要求,借景拍一段山寨版「膠林深處」。令人驚訝的是,那園裡連手臂大的膠樹都被割了一身創痕,物以稀為貴,等不及它長大了吧。
舊家點滴無存,實在是沒啥可看的,徒然驚動親戚,連「半日遊」都談不上。
廖君建議不如順著大路繼續往前走,到鄰近的小鎮去看咖啡園。
途中因口渴,在一小雜貨店門口停下買冷飲,發現一旁準備拿來包菜的報紙,竟是全張的房慧真的報導,有巴掌大的全身照,連鞋子都纖毫畢露,應是某次花蹤文學獎的長篇專訪。向店家索要了,返台後確認,該張專訪未曾寄給當事人。寄給她時附上一張卡片,手寫幾行說明文字:在舊家附近小鎮梁站的一家小雜貨店偶然發現此副刊。小鎮是個新村,曾經往返新加坡、吉隆坡的火車可以在此暫停。曾經有老虎和馬共出沒。
雜貨店還是幾十年前模樣,返鄉時偶爾會路過,是個時間幾乎停滯的地方。包圍著的原始林早被砍伐殆盡,遍布單調乏味的油棕樹。
我們賃居的豆沙村也是個新村,我太太的娘家就在「盆栽」民宿的附近,村裡住了許多客家人。
咖啡園無甚可觀,咖啡樹都被曬得垂頭喪氣如倒放的拖把,我自己在埔里種的精神得多。此園之所以成為景點,據說因為曾被柔佛蘇丹的「御足」踩過,上了報紙。廖君說,大馬太熱,只有最差勁的品種活得下來。
不過半天,就感覺沒地方可去。
廖君驅車載我們在大街上轉,「日據時代關慰安婦的木屋拆掉了,土地賣給了發展商。」「山坡上的英殖民時代的俱樂部也拆掉了……」
殖民時代的老舊鐵軌旁,搭建中的高鐵,高聳如高架橋,但也還只是完成了腳的部分。火車路旁的老街,那幾排獨立前的老建築,現在應該很值錢了。高中時班上有兩位同學,家就在那兒,都是開金店的。
逛至入夜,在一個陰暗的角落,矗立著燈火通明的永春會館,牆上高處掛著此地永春籍名人的遺照,好多名字是熟悉的,都是頗有資產的鄉紳。廖君說,這裡可是鑾中的發源地呢。華校如果不是淵源於方言會館,就是廟宇、宗祠。宗祠比較不常見就是。
鑾中,我的母校,離民宿「盆栽」很近,當然早就去拍過「到此一遊」照了。懷念的樹都被砍光,大樓翻新重建,人事也幾番更新了。一年多前百年校慶時,我曾應邀回來做了場題目有「大象」的演講,談馬華文學。那大象也只是個比喻而已。
那還剩下的一天怎麼辦呢?總不好帶他們去參觀墳場吧?不好看,也殺不了時間。
於是建議,不如就順道去尋訪一下鍾怡雯的「故居」吧,就在大象村(Kampong Gajah),離豆沙村並不遠。居鑾也就我們兩個寫作較為人知。
次日一早,廖君就驅車載我們往八英哩外的大象村。我們有兩位高中同學來自大象村,一位定居新加坡,他的父母也早已搬離。廖君約了那位留守的姚為我們帶路。依然單身的她,回村照顧老病的父親。小我們兩歲的怡雯是她妹妹的小學同學。
我們約好在大象小學(正式的譯名是「佳雅國民型華文小學」Sekolah Menengah Gajah馬來文大象音譯後,變成有菜市場名意味的「佳雅」)碰面。小學沒有門禁,空間不大,但有一片很好的草皮,精心修剪。那小足球場四周,多棵營養不良的檳榔樹矮愕愕發著呆。小學位在高處,因此視野頗佳,可以俯瞰大半個大象村。當然,這也是個新村,都是1948年緊急狀態的產物。
姚說,現在華人生得少,和許多偏鄉華小相似,都是馬來學生居多了。華小,可是華文教育的生命呢。
(鍾怡雯〈完美的信仰〉:「我讀的學校叫大象村華文小學。」
〈從夢裡爬出來〉:「二年級第二學期,我從讀了一學期的天主教學校轉入大象國小。」)
入園前,我們在一間在地人「從小學吃到現在」的老舊的小店吃早餐,咖哩麵、豬腳飯、叉燒包都很簡單夠味,是熟悉的「古早味」。小店兼賣菸酒糖果之類的日用品,臨路,路旁有頗大的黃土空地,車轍交疊,方便大卡車停靠。
這條路再往裡面走數十公里,就是一個著名的新村加亨(kahang)了。那周邊是僅剩的原始林,據說依然有大象老虎出沒。小店最主要的客戶就是這些卡車上的工人吧。
(〈暗影搖動〉:「我住在油棕園裡。」)
怡雯的書沒人帶著,我只依稀記得她住在大象村旁的油棕園裡。姚證實了,是那座叫巴莫的大園坵(Pamol Estate)。
廖君等操著馬來語向守衛解釋說,從前裡頭住了位著名的作家,我們是來拍她的故居的。同行者帶著單眼相機,看來很有說服力,乃獲准驅車入園。無書指引,只好亂猜。記得她是步行上學的,住處離小學應不太遠。(其文:「學校有點遠,必須走四十分鐘的上山下坡路,穿越層層油棕和濃密的茅草,才見到木板搭蓋的簡陋小學。」鍾怡雯〈從夢裡爬出來〉)東問西問,經過老舊的回教堂,一間印度小學,好一會終於探得工人宿舍區。雙併一組,面寬不知道有沒四米。空心磚搭就,百葉窗,灰色鐵皮,有的房子前停了機車,有的晾著衣服,有一些印尼外勞在房外抽菸。一排大概二十多戶,盡頭處有棵老榴槤樹,插著寫著「Do not climb」的瓦楞紙牌。
印象中她父親不是那麼低階的員工,應該不是這裡。(「父親是油棕廠的電力工程師」鍾怡雯,〈錯過的那場舞會〉)繼續往前探尋,路過一棵大芒果樹,拐進另一條小路,就是一間間獨立的宿舍,黑瓦白牆,每間都比那雙併的大得多。有仔細修剪的草皮,有大樹蔽蔭(芒果樹居多),有的停著轎車,種著熱帶常見的花,甚至有水泥魚池,有別墅的fu。屋內多半有冰箱、冷氣、電視,甚至有一台鋼琴,中產階級的標準配備。大概八九不離十了,但也就只能那樣,不能更準確了,除非把當事人找來。那些宿舍也並非私有財產,住戶來來去去的,都只是借住。那樣的居所,離開之後,應該不會再想回去的。多年來,所有我曾借住過的地方皆不眷戀。
我們沿著高級宿舍區繞了一圈,在大熱天下午離去。鍾家是何時搬離的?答案可能藏在她散文的夾縫裡,也懶得去翻查了。
「搬到山坡上那棟獨立式員工宿舍第一天,……我捧著母親匆忙做好的蛋炒飯,坐在屋外的紅毛丹樹下吃。在油棕園前後搬過四次,這是第三次。工程浩大的小流浪,遷來遷去,就那幾個山頭,總也離不開油棕園的手掌心。九口之家的打包整理工作簡直累死人,可是父母搬得面有喜色。搬家意味著升遷,動一次就表示薪水多一點,職位高一點。我們確實也愈住愈高,居高臨下好風景,大人小孩都高興。」鍾怡雯,〈絕色〉,本篇引文均出於鍾氏著《野半島》聯合文學,2007)
返台後檢書,發現怡雯油棕園裡的「故居」應該不止一處。但那也不重要了。
一月十九日返台。幾天後,驚聞武漢封城,世界歷史轟然翻過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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