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送你一程
從河階岸馳向沙灘,取金剛沙。岸上也有許多小男孩兜售著小小銅器,一個一百盧比,用來裝沙,美麗至極。金剛沙妙用無數,供過的金剛沙混著水點在往生者和往生動物的額上,據說可庇蔭他們前往西方。取金剛沙,腦中馬上浮現的經典自是《金剛經》。《金剛經》和《心經》是我接觸最早的佛經,這二部經言簡意賅,是入門也是終極。對於破我執很有震醒之用,文字美得有力,意義深邃。
掬一把沙在掌中,看著沙從指縫中往下墜,點點滴滴,時光刻痕,沙漏無處不在。把沙漏倒過來又是另一個計時的開始。
恆河跨生死兩域,一方燒屍體,一方迎新生。「誰盼望新生,就必須準備死亡。」
一切生靈都在諦聽河水。靜坐河畔,你剛剃度的頭,相映我的長髮,各笑彼此的堅持與執著。金剛沙裝在銅器小罐子內,我們彷彿鑽石般地捧著它,一路再長途跋涉至尼泊爾,跨過山城邊界,抵達喜馬拉雅山。
金剛沙真有妙用?你說全在大信之心。之前愛犬往生,點加持過後的金剛沙,我們都願意相信愛犬往生極樂淨土。
一如我此刻的堅信。
死神如盤旋上空的滯留颱風,這是一間如此奇異的現代島嶼等死小屋,白色巨塔下的一間間等死小屋。任何一間醫院都有生有死,有哭泣有喜悅。唯獨這白色廊道旁的等死小屋是如此靜默,只餘努力吸上最後一口氣的肉體。前方河水夕霞滿天,之後即是長夜漫漫,時間是最大的殺手,時間會空出一切的位置。
安寧病房送走多少人上路?就像那恆河旁的一間間等死小屋,但他們在等待時是有信仰的,而這安寧病房卻瀰漫著未知的恐懼。或者我們旅途裡暫居的每一間暗夜小客房,人形渙散各奔東西,遺下氣味,體溫,耳語,留言,明信片,體貼後來流浪者的盥洗物件……我一一取下牆上的照片,取下聖像,靜默如僧,如大昭寺外盤坐的夜行者。
你終於要渡過冥河了,風靜心止,孤身出航,夢裡相思更見相思。我們彼此約定的淨土,你比我先抵達。你在人間未竟之願,我得為你奔赴。在崩塌的死亡廢墟,築起時間巨廈。如壇城沙畫,我們在暗得只剩燭火搖曳的寺院,看著放生羊純真的目光,聽著小喇嘛丹田誦經如海潮音,然後,我在你的額上點上從恆河取來的金剛沙。往生極樂西方我未可知,前生旅次卻已銘刻在心。禪宗不立文字,並非真不寫下文字,而是不執著於文字。我想起你剃度時說的話,青皮下的三戒疤,和我手上的三菸疤,相映如佛家與煙花。我仍在煙花,繁華雨夜裡執妄此生虛幻。你已渡他方,天要亮了。
你交給我一只玉鐲子。趕在一口氣上不來前,將玉鐲子拔下交給我,迴光返照前,你想起了我,雖然你已喑啞,叫不出我的名字了。
玉鐲子,掛在我的手上,自此我們血肉仍相連,以藝術相連。
空蕩蕩的床,我擺上你的一枝筆,沾滿顏料的彩筆。
緩慢地,我撫摸著在你手腕上經年的玉鐲子,光滑如淚的玉脂,將來我要將它交給誰呢?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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