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曾有過一些熱情，對於跟著字走下去走到完成的這份志業，後來這些熱情變成了生活凡例第二十六條：「不要過度熱情」……
很長的一段時間，生活被另一種生活包縛住，妳總是以為現在的生活並不是真實的，藏在底下的才是真的，但一不回神，另一種生活會吞食它之下的血肉。吞食到頭，等妳終於有時間打開它時，妳卻只剩下一種生活，唯一一種。它有醜醜的刺爪、腥紅的肉色，不怎麼合身的披掛在妳身體，別無選擇的妳只能穿上它，否則赤身裸體。
那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低得很低，為了生活，在幾萬、幾萬的酬資間午休，審閱一條一條的詞和文稿，收起一些舞爪般的惡意和個性，與旁人親暱結伴。那段時間裡，我常常告訴自己，閉上眼睛我一樣能回到某一座起風的小鎮，那裡的人們總能給予我最靜的一個夏天。
那夏天的我，還會害怕在人前與親人牽手、擁抱，每一次父母送我上學時我都會逃命似的關上車門，在他們開口說要抱一下之前，把聲音關上。直到小鎮的路開通，市區的人可以不再繞著鄉道田邊進鎮後，那八線道的大路直鋪到奶奶家前，晚上睡覺時遠行車的車燈照在馬賽克玻璃上暈散開來，聯結車經過時窗台會隆隆震動，那一年我才學會了在人前人後對所愛的人伸手。奶奶因為不習慣拓寬成數倍大的馬路，緩慢過街時被疾行過小鎮的異地客車撞傷，裝了鋼板打了釘子的小腿，每逢變天也跟著痠涼。於是我開始陪她去中醫針灸電療，牽著她過鎮上新開的長路，長路那頭賣菸的小店被拉去了別條街區，只有對線空曠的新柏油路。穿過長街，我牽著她去那棟五層樓高的診所，那時的她還沒有老到每一個人看到她都會攙扶或多瞧一眼的年紀，我繼續牽著她坐電梯上樓，她微皺卻異常細嫩的手冰涼涼，像水磨出來的緞，我總怕我指甲旁起的小邊角刮傷了她，就像蓋著涼被時不小心刮糙了被面一樣，都是要小心對著的人與物。好幾年的夏日，我待在中部山城小鎮的老家過暑假，每天牽著她緩緩過街，她躺在簾後電療時我有時坐在她身旁，有時也躺在空的位上睡去，街上、診間都沒了人影人聲，那年的夏天熱得無邊無際，但確是最寧靜的一段。
我經常閉上眼回去那一季，在小鎮的國小旁吃阿伯現炸的熱狗攤，夜裡穿著新買的直排輪鞋在縣府新建的無人廣場滑行旋轉，幻想自己是童年愛看的花式滑冰冠軍，卻只能一直旋轉，無法放膽的彎腰跳躍。奶奶冰涼的手也如夏夜那樣溫柔，那是只有我一人的季節和畫面，一個人滿溢、一個人獨處。
而我睜開眼後回到生活。
我披著生活大衣編著辭典，存著被城市榨得稀薄的金錢，背著蝸殼在長長的辦公桌裡抵抗冷氣和幾萬條編不盡的辭條。編輯凡例裡，說著出處典籍參閱《史記》、《漢書》、《禮記》、《春秋》，我們一卷一卷的在無句讀的電子古籍裡穿梭，古籍成林，而我化得好小，推著比身軀巨大的字往前，微駝的練習沉默。在這樣的林裡，那一個蒼白、沉穩、有骨感透不出血色雙手的小主管偶爾寫下些話語小卡，讓我們在林間的陰天裡仍能跟隨這些字句往前，可往前卻是往哪裡？
我打開其中一張小紙條，像是銅版刻出來的字工整寫著：「若能再多收起一些自己，一定會成為一個更好的編輯。」那天我把紙條帶出公司丟進路邊的垃圾桶，無任何惡意的情緒，因我早已把自己收得太緊。常常我會聽到我彎身敲擊鍵盤時，骨頭喀拉喀拉的繃著、響著，四周卻無人察覺。常常我一人在中午走到遠處吃頓飯後，回程與其他同事擦肩對眼，總會因為繃得太緊的眉眼，而擠不出一個笑容，或是笑出一個不如哭泣的表情。
這一部辭典大約還要四年的編輯時間。
每一個下午我會在資料夾裡收發區看到一條一條新的體例公告，用一種努力輕鬆的語氣，或許加上一些表情符號和心情狀態，像是：
- 在解釋裡面提到別的詞頭，還是把包在外面的【】改成〔〕好了，如：【沈腰潘鬢】＝＞〔沈腰潘鬢〕。
- 為了怕排版組搜尋不到字，各位一起把○證改成◎證表示吧。
- ◎證是表示典故、解釋了出處或是緣由，◎例則只是出現在古籍中的應用。
- 請記得，三十要打成三○而不能是三十或是卅，注音間留一個半形空白而非全形的空白。
- 大家來投票《後漢書》皇后列傳要寫到第四層級皇后的名號還是第三層的卷數吧！如：《後漢書．卷一○．皇后紀．順烈梁皇后》或《後漢書．卷一○．皇后紀》。
我開開關關這檔案，剪貼、取代、退後、編號，料想四年後大概不會在這陪著它誕生，我的名字是否在它身後也未可知。但我仍學著把許多事情壓得很密，學著以前所未有的耐心面對唯一擁有的生活方式。
但在其他地帶的我卻失去了耐心，對感受和愛人失去耐心，尤其是感受。
我在夜裡整理房間跌倒撞傷了膝蓋，一定有了一整片不只黃紫黑紅四色的瘀血，比一個拳頭還大，以前的我會因為不合腳鞋子磨破腳跟，而把腳包成粿粽單腳沖澡。夜裡我卻只在地上跳了兩下，就倒在床上蒙眼睡去。在夜晚喝醉的次數也驚人的減少，上一次醉時胡亂傳了簡訊跟前男友道別，明明我們早已進行了無數次道別，道別到連手機都不想再聽我們道別了。起床後，對於無人回應的空白簡訊下方，雖然驚訝自己又道別了一次，卻不痛不臊的刪掉整個訊息，連不好意思的感覺都沒有。在所有漸次麻痺的感覺裡，失去不好意思的感受大概是最沒有耐心的一件事了，我在開關著的自動門、收票閘口與他人擦撞後說的每句不好意思，都不是真的不好意思，並且也能越快的在愛人面前習慣裸體相見，不再那麼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我開始不再真心痛哭和深愛，有時只是走個過場的哭他一小時、想他一小時，就草草收工睡覺。
過完的每一天都會自動排列，整理成一份生活的凡例，一個月或是幾個月迸出一條新的生活守則。以前曾遇過一個教授，三十出頭歲數，在課堂分享他的生活凡例。他說三十歲後，他學著讓開心的事不超過一天、難過的事也是。那時的我懵懵不解，開心當然要開心很久，難過最好馬上不再難過，後來我編著自己的凡例，第二十七條左右時，我也偷偷編進了它，我懂得遲，但仍然明白了。難過是尖峰時段的捷運列車，你低頭錯過了一班，下一班還會迎頭趕來，而真正的開心卻成了離峰的公路客運，它駛來得慢，上路飛快。如果都只能一天，那一天多好。
凡例第三條，我養成了至少隔周回家一次的習慣。
習慣又要一分為二，在短短的周末分出一天回去小鎮，陪在已經老到不再出門過街的奶奶身旁。這灰舊而風格拼湊雜亂的老家，我有時窩在沙發床、有時攤在倉庫般的和室間與灰塵和積年老物一起睡眠。不知道何時它們被放進這房間，那藤編的搖椅生根似的在牆角，被舊枕頭、坐墊穩穩覆蓋，我不到半人身高時最喜歡學人坐在上面晃著，他們把這些東西搬進來堆著，看不見也丟不掉。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一個念舊的人了，我推掉假日的室內攀岩、ＴＥＤ演講，因我一定要來陪陪他們，幾周一次的拂拭新舊灰塵，拂拭奶奶肌膚上的深刻紋路，怕灰塵悄悄的鑽進她肌理。
這一條凡例，讓我奔忙於城市和不再小巧的鎮上，鎮上開始湧入陌生人潮，排隊買著我已吃慣的菱角酥、東山鴨頭和鳳梨冰，人們把我擠得太後面，退出了那鎮的中心，風也開始吹不進鎮中，被人群密密隔起。餅鋪從騎樓擴張成豪宅大小後再也沒見過老闆出現，東山鴨頭的老闆脾氣一向不好，好幾次因為拿著剁刀對無禮的外地客人揮舞而停業一陣，我不是不怨那些遊人的，他們把整個鎮的耐心一日日消磨光了。我就陪著奶奶在家，看聲音開得很大的華語劇供她聽清對白，因她長長的人生太匆忙，匆忙得無時間識字就老了。
她會問起我在城市的工作內容，我無從介紹起那樣繁複充滿文字的工作，只能想了又想後告訴她，我在整理東西。
整理生活、歷史、紙張，整理他人留下的東西，整理自己。跟著一些規則，就能把事情做好，順便檢查這些東西裡，有沒有人一時恍神留下的痕跡，再把它們趕快抹去，沒有痕跡沒有個性的整理好一沓又一沓的字。奶奶大概覺得就如同她年輕時在高官家裡的幫傭工作一樣，把事物整理到應該的位置上，把孩子安撫到安穩的姿態上，其實也大概就是這樣。我們都在整理他人的生活，並且把這些變成自己的生活。
翻開這部辭典三十多年前的初版，蟬翼般的聖經紙透光，側頁上金漆，讓它闔上時看上去是整本的金質紙，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只有一些舊時的外文精裝書還這麼做。我不知道三十多年前是誰坐在我的位置上，一條一條如審視愛人的背脊般細密地看過這些文字，聽說當年他們自己刻字、自己排版並親手將文稿帶去日本印刷，這些沉重如磚的字再坐船緩緩運回台灣。
大概也曾有過一些熱情，對於跟著字走下去走到完成的這份志業，後來這些熱情變成了生活凡例第二十六條：「不要過度熱情」。我想，在生活放肆撰寫著第二十六到三十條的這段時間裡，我過了一長段很糟的日子，糟到可以不再提起。
不用下一個四年。有一晚我坐在回家客運上發現，日落的時間開始提前了，我聽到一些喀拉拉的打字聲，像是辦公室左邊那女孩的打字速度，我向左看去卻是一片燈火將起的景色。那時我知道我走不到下一個四年，卻不知道走不到的究竟是我、是城市還是這部辭典，我試圖閉上眼讓自己回到小鎮的夏日。
軌道旁有兩排長店鋪，是密集的各式診所和小型醫院，聽說從前的鎮上是大夫、地主最多的一座中部小鎮，它隱沒在山與海中間的一個小點，如今只以夜市聞名。舊診所一間間收起來前，會有老大夫在落地玻璃門後喝茶，茶泡在鋼杯裡，把老大夫的鏡框摀出了霧。閉眼後的我，一個人跑到軌道另一側的民宅門口，門後是兩個婦人，一個□著水煎包的麵皮，另一個把一顆顆水煎包翻面，起鍋後我拎著一袋跑回家，奶奶睡在沙發上，沙發皮黏住她冰涼的膚，電視聲隆隆，我來到和室裡等她睡醒一起吃水煎包，忘記了為什麼姑姑叔叔們都不曾回家。黃昏時，奶奶還沒睡醒我先醒了，發現身上和頭髮積了扎實厚重的灰塵，斜而黃的黃昏令人頭昏，我掙扎而起，知道我和奶奶一定是被遺忘在這座小鎮了。
客運上的我睜眼，日已全落下。不用再一個四年，我找到生活底下的自己，她被放在那裡變成了很老很老的東西。
我想車更快一些的到家，那寧靜如鬼城般的童年，我一直知道是因為被遺忘。我依然在城市裡活另一種生活，買衣刷卡約會化妝，但周五一到時，我總是想閉眼、想摸到她微涼的掌。那千萬個堆積字詞為何不能讓它們永遠留在三十多年前的船上漂蕩？第三十一條凡例，我用粗體字標記下「絕對不要遺忘」。什麼都可以變，可以彎腰低下，但請不要遺忘。
那和室裡、沙發上有人，睡著了，但是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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