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全台少數全年日低溫平均低於攝氏20度的(較)涼爽城市,這是媽祖遶境進香活動的起迄點,這是櫻花鉤吻鮭、太陽餅的家鄉;台中北接苗栗縣、新竹縣,南鄰彰化縣、南投縣,東有中央山脈、雪山山脈,西望台灣海峽……今日起,聯副《文學台灣˙台中篇》重磅推出!(編者)
年紀大時,走進台中公園,看到的隱密角落更多了。
引領我的是老人家,他們以孤獨的形影走進去,尋找自我的存在。最後物以類聚,衍生出獨特的生活形式。
最資深的一批,集聚於北邊,中興堂後面的樹林空間。我讀高中時,那兒有家販售竹子的工廠。一排排竹子,堆疊成牆,卻也像障礙物,阻隔了外界。每天騎單車經過,樹林間總有幾十位長老集聚,乍看只是圍觀象棋,但外面總猜測有諸多博弈行為。整個區域因而布滿奇妙的不祥氛圍,菸酒和檳榔的氣息特別嚴重,陽光很少在此穿透。
這裡彷彿是台灣棋藝最高的聖殿,一代銜接一代。每個年代都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老頭兒,帶著神乎鬼技的棋藝,在此露個兩手,轟動公園。記得有位父埶輩,在社區苦無強勁對手,有回跑到這兒切磋。大家看到他出手狠準,擁戴為棋王,接受各方挑戰,他亦爽快答應。只是玩沒幾盤,旁邊果真有人慫恿,要求下賭注。他擔心節外生枝,日後便不敢前往。
我完全理解這種害怕。大學時曾好奇靠近,馬上有陌生的中年人投以不懷好意的老鼠眼。他的奇怪眼神清楚流露,此地非我族類,不得接近。如今年紀大了,外貌和形容多了些滄桑和邋遢,才能挨近這個盡乎是老男人的世界。
仔細觀摩幾回,過去常聽聞的謠傳難免誇張了些,其實不過是些小錢的往來,平平和和,從未發生什麼社會新聞。溫煦的陽光亦常照進,適宜下棋論藝。我也確實見證了過往的認知,裡面合該有不少高人,或許都可成為棋藝國手。
第二群人並非每天到訪,只在星期假日現身。那時外籍移工會暫時占領公園多數角落,他們也在更樓前的廣場集聚,宣示主權。下午兩點半左右,固定有一開講活動,更樓上高掛紅布條,活動風雨無阻。主要核心議題,圍繞著批判中國,宣揚台獨理念。
有回滂沱大雨,穿雨衣和撐傘的人都堅持端坐,頗讓人印象深刻。在此,好像每個人都可上台發言。偶有學者專家到場,但發表個人感想者居多。仔細聆聽,表述的議題面向非常多樣,有時還跟著時事新聞跑。川普才當選,便有人出來侃侃分析。
多數聽眾也穿著近似的制服,顯然有一群死忠的信徒。他們相濡以沫,講座周周舉辨,如是堅持了好幾年。我不免想起前些時在阿里山,遇到法輪功會員,一大早守候在森林步道旁。大陸遊客想要觀看神木,勢必得經過他們舉牌抗議的地方,望及共產黨迫害人權的海報。但更樓的位置並不盡理想,周遭環境都是移工身分的年輕男女,不知能吸引多少遊客。
有些老人則是跑單幫的街頭藝人,散落在不同位置,吸引遊客賞光。印象較深刻的有三位。其中一位固定攜帶許多氣球,編結出各種有趣的造型,藉此吸引遊客。若有孩童索取,他都豪爽地當場吹一顆贈送。平時沒人靠近,便撒飼料給鴿子吃食。
台中公園的鴿子被餵養習慣了,明顯地較肥胖。一停降地面,更好像犯了厭飛症,連展翅都懶,只愛笨拙的走路。孩童不來時,他的周遭常圍繞著這些行動遲緩的鴿子。我若認真一點,雙手迅快一摟,往往能擒拿一隻。
還有一位拉二胡的阿公,遊客都會保持一段距離,倒不是怕他什麼,而是他拉得真是好聽,遠遠觀看才是尊重。每次他賣力地表演後,都會獲得如雷的掌聲。因而結束時,賞錢的鐵罐總會發出啷噹的撞擊聲,跟表演的音樂一樣美妙。
公園路這頭,還有一盲胞大姊在親人陪伴下,推著麥克風和音箱到來。她喜歡坐在大樹下盡興唱歌。雖說五音不全,幾無聽眾,鴿群還是到來。有些穿著體面的老人經過,多少也會投幣表示支持。
這些習慣著西裝褲和素淨襯衫的老人,最是安靜。他們多半一人在此徘徊,或者選擇一處開闊潔淨的位置,遠望湖心亭,一坐便是好一陣。他們好像跟誰有約,在等一場約會的發生。但往往沒等著任何人,又或者,心裡早已等到了,正在緬懷著過往曾經發生過的事宜。彷彿只有這樣的凝望,時光才不會溜走。
這樣端坐的長者還是以男性為多,阿嬤幾未見著半位。最近在台北卻遇見一位,她敘述的故事頗溫馨。那是50年代,當時台中公園正門口設有一郵局。她才畢業,在那兒上班。這一設在公園的小郵局,業務雖正常,卻有一特殊的工作。遊客來公園旅遊後,往往會購買風景明信片,寄贈給親友,這兒便增設了此一服務。
對面干城營區,一位阿兵哥常來此寄信,字跡端正,讓她有些印象。後來大概是這一寫字緣分,她發現阿兵哥經常到郵局寄信。殊不知,那時阿兵哥為了看她,每天都主動幫同僚取信到郵局寄,藉此機會多瞧她幾眼。
那時除了星期日,其他時間郵局都得上班,因而兩人每天都會碰著。時光荏苒,機會不留無緣人。有天他來寄信時,便趁機會留一紙條,大膽約她,晚上下班後可否在公園裡散步。真的,就只是散步,但當時的民風,光是繞湖岸便意義重大。結果一回散步後,兩人的姻緣就此注定。
這就是過去的愛情故事,簡單淳樸,毫無懸念。許多人都以湖心亭做為背景,留下定情之照,或者全家到此一遊。專門幫忙處理明信片的郵政人員,自不例外,在此拍下這輩子最重要的一張。
遙望湖心亭的老人還有一批,往往在黃昏時出沒。他們坐著輪椅,讓外籍看護從不同的巷弄推出。一排老人家各個面對著遼闊的湖面,看似心脾透開,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好像岸邊的百年金龜樹,各自長成垂老的樣子。看護們則趁此機會,像麻雀一樣吱喳集聚,快樂地分享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家鄉食物。
最神祕的一群,總要天黑,才會從旁邊的合作大樓現身。她們非常少了,彷彿白頭宮女。有些說不定可以跟你暢談,90年代台中公園流鶯的風華。假如你敢走進合作大樓的巷弄,白天或許也會遇到某位大姊,或者近乎阿婆年紀的人問你,少年咧,想要休息嗎?
合作大樓曾是台中最早興建的公寓大樓,當時選定公園旁,無疑是想靠坐落的地利之便,博得販售的好價錢。怎奈時移勢轉,整個沒落了。大樓最輝煌熱鬧的時光,樓下有聯美和豪華兩家首輪戲院,各自放映著不久前在世界各地播放的熱門影片。戲院旁還有金馬遊樂場,青少年最愛逗留。這類娛樂環境往往有著龍頭鳳尾的複雜。暗地裡,地方政治派系和角頭勢力在此為了商業利益,不時有糾葛和衝突。後來有家戲院改為歌星駐唱,此一轉型乍看是再次煥發璀璨,其實已預示了時代的變遷和傾頹。
現在人去樓空,整棟大樓死寂,可又彷彿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猥瑣事物仍暗伏著,一如裡面層層如迷宮的樓間,讓你腦海彷徨浮升,香港九龍城寨的暗影。而你若一個人走進去,縱算是大男人,都有走不出來的恐懼。只有假日,玉石市集買賣的些許熱絡,稍稍帶出一些暖意的氣息。
我每次抬頭仰望它的老舊和滄桑,因而往往有著奇妙的壓力。台中公園彷彿被它高大的陰影籠罩著。昔時,這棟大樓勢必有許多位置,可以俯瞰著公園的綺麗,如今只有我這樣念舊的人,反過來仰望,偶爾注意到,好像有一二戶人家,裝潢了嶄新的窗台,試圖從那兒再次看到公園的美好。
但我仍以為,那只是崖壁邊一株不小心生出的幼嫩小草,或者努力盛開的小花。很難想像,它會形成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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