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勞動意念,絕對不是真正勞動者的心願,畢竟,所有勞動者,一旦收工回家,脫下髒汙衣服,沖掉一身汗水汙泥之後,最想做的事就是懶洋洋的歇下,哪還能有什麼動筆說話的慾望呢。難怪古來至今的勞動者,總是最沉默的一群……
世居濁水溪畔的夫家,在落後農鄉稱得上是「小地主」。婆婆在生時總是自我調侃說:「我們田土很多。」但是,田土所代表的價值,卻是無止無盡的勞動量,與財富沾不上邊。
一輩子扛起粗重農事的婆婆,在大地上澆灌汗水超過一甲子,拉拔一大家人成長。1970年代,台灣經濟的指標線,像一道蜿蜒上升的陡坡,一直往高處竄。人潮、錢潮在都會區翻滾、膨脹,房舍高樓一簇簇,如雨後春筍從平疇綠野間隆起來。
由都會區往偏鄉洶湧的波濤,一再召喚著農鄉青年人,投入工商發展的渦流。性格機靈的人跟得上潮流,經歷幾番官商交陪,也學會了尋隙覓法的技術,換來官方一紙公文,「農用」土地改成「建用」。一字之別,從此,百年來反覆翻土耕耘的農田,放棄生產、填上混凝土、起造樓屋、販厝賺高利。試問今日大都會中,黃金般天價的地段,不也曾經都是早年農夫們拿來種番薯、土豆的俗田嗎?
「土地」是百業開發的根基,人轉事換之後,財富價值的估算自有另一番高迭低宕,多少放棄生產的土地,財富反而千百倍翻轉。偏偏多數學不會「變巧」的庄稼人,就像我的婆婆,視土地為家族生命的依歸,即使生活再困苦,也不隨便轉手他用,好像遠望矯兔飛奔的老烏龜一般,繼續在田地上低頭匍匐。
入嫁農鄉之前,我的娘家住在繁榮港都,身為么女的我,生活上的勞務,上頭有寵愛我的兄姊幫忙頂,在都城繁華區長大,我鎮日追新逐潮,閒暇時彈琴歌唱,日子嬌嬌過、憨憨長。誰曉得素蘭小姐出嫁的轎子,好像抬錯了方向,只好告別雲彩飄逸的少女年代,嫁作農鄉婦。
當時的農村,物資落後,沒有瓦斯、自來水等設施,新入門媳婦,和所有農鄉婦一樣,必須撿薪、囤柴,天天用大灶炊飯,從古井打水,用手洗滌衣物、提水倒進水缸儲水,應付每一天的生活所需,還要分擔農家人終年育苗、耕種、施肥、收割、曬穀、為工人煮點心,等等不停歇的粗重勞動,硬是把一顆軟草莓熬煉成粗榴槤了。
婆婆年歲漸高、體能漸弱時,有很多經營房產業的大老闆,看上婆婆的資產,試圖說服她提供土地,合作「起販厝」出售,有錢大家一起賺,既可以擺脫長年來家庭經濟的艱困,從此也可以輕鬆過日子,多好啊!
在那種經濟蓬勃的時代氛圍之下,婆婆堅守田業只用來耕作的意志,和深入土地的樹根一般堅強,即使日漸老邁的身軀,已經難以負荷粗重農事,她依然出力氣種田,斷然拒絕商人變轉的說項。
婆婆過身前,最心心念念的牽掛,還是這片田園。歷經一甲子辛勞呵護的美好土地,會不會因為子女們經不起耕種的勞苦、經不起優渥經濟發展的誘因,而變賣轉手呢?晚年時,她反覆又反覆的叮嚀:「什麼經濟?有多發展?沒有食物吃,人可以活嗎?」「什麼價值?土最價值,田是要種作的,不是要『變轉』的。」堅決的語氣裡,隱含著她不確定的憂愁。
婆婆過身後,丈夫為了恪遵先母遺訓,堅持守住家族田業,即使現實生活拮据,也要讓這片田土繼續耕種。夫家兄弟原先擁有的一片田,因為他的生活志趣不在田事,任其荒廢將近十年,後來也由我們承接下來。終於,婆婆這位終身農婦,一肩所扛擔過的勞動力,順勢全落在我這位半路入農的新農婦肩頭上了。
務農的首要條件,倚賴密集勞動力。即便是農耕機具發展,已經非常發達的台灣,種作最前端的作業,還是必須仰賴粗重人力。也只有甘願在泥濘中,忍受凍霜、日曬、流汗,肯勞碌身軀的人,才能成為稱職的農民。當整個社會,多數人崇尚投機、追逐膨風價值的時代,仍然願意守著一片田,出力氣換取生活的終身農民,其心性大都比較安分,憨厚而正直。這也是想要自我修練,成為稱職終身農婦的我,所悟出的道理。
看顧一片土地,好比豢養一個眾生世界,農園的管理工作,也可以有多樣工法。多數農民體驗過農藥、殺草劑,快速收效的威力後,要重回勞累筋骨、彎腰除草的手工耕作模式,確實非常為難啊!而我既要奉行「無毒」信念,還要留存原生多樣物種,不得不退回手工時代。把用來折腰、甩手、散步的休閒健身力量,轉換成勞力工作。
管理兩甲地園區,這裡生長了一株株苗木,那是多年前奮力栽種、撫育之後的成果,如今,提供了多樣蟲獸草族的生活空間。若以視覺去感受,滿眼都是翠綠濃密,以閒散的步履穿梭走踏,足以消磨晨起或午後的散漫時光;但是身為看顧土地的長工,我是用體力來度量園區的範疇,空間越廣闊,工作就越吃力。若你有機會來到我們樹園,看見我蹲踞在濃密樹叢間,埋頭清理那些囂張入侵的外來種惡草,看見一個柔和身形,與寬闊田疇交相輝映,聞不到近身的汗酸味,只有一幅優雅的田園圖畫,那是我用微弱的身軀,正在挑戰一野蒼莽啊!
握鋤出力氣,會把手掌磨粗,日頭下流汗曝曬,會讓肌膚老化,陽光在軟嫩糕點上灑上焦糖,巧克力紋理的泥土,滲入手掌腳掌清洗不掉,繪出大地的粗糙印記。
醫生們都說:「勞動並不等同於運動。」的確,蹲踞或彎腰時間太久,兩腿發麻、腰痠背痛,偶爾站起來舒活筋骨,上上下下之間,血壓瞬間變化,若缺乏持續鍛鍊,會引來頭腦暈眩。然而眼前這蒼莽農園,考驗著我這個農婦的體能,我相信,弓弦若不受外力牽制,就無法緊繃出矢,身軀若放縱散漫,也會日漸僵化鬆垮。我想像那些甘願忍受焦熱乾渴,也要靠雙腳穿越大沙漠,創寫馬拉松新紀錄的勇者,想像那些出盡最後一滴力氣,也要登上世界頂峰的登山能人,他們具有瑜伽修行者,追尋天人合一的意志。我也自我砥礪,讓汗水審視每一吋肌膚、讓內力遊走每一個關節,讓堅強意志與軟弱身軀互相對話,當作自我健身的瑜伽修行。然而,比起其他眾多為了配合種作節氣,必須趕時趕陣,以致勞累過度、甚至傷了健康的農民,我刻意讓動作遲緩,不講求工作效率,好像一隻隱遁烏龜,正在練太極功夫。
歌詠「勞動神聖」的諺語何其多。人竟然必須靠提高道德的神聖高度,才能鼓勵大眾從事勞動,證明貪圖懶散才是真實本性,誰不想閒閒散散,嬌嬌過日子呢?我不也如是嗎?
廉價的勞動力,被稱為苦力,憑苦力換生活的人,在人類的發展史上,永遠屈居社會最弱勢。然而,千百年來的多數農民,一世人守著看不見價值翻轉的農務,似乎也很心甘情願。這真的是不懂得追求發展的無知呢?還是因為農作事業,自有另外一番無法割捨的魅力呢?
農作生產事業,其實是一門令人專注投入的藝術,種子入土的那一天開始,作物生長的細微變化,便時時刻刻扣住你關懷的情緒,為了某種美好的期待,為了某種超越的成就感,為了某種安定厚實的靈魂牽繫,那些折騰人的霜寒、風雨、日曝,那些排遣不掉的肉體苦楚,似乎也變得不重要了。
古往今來的所有農民們,反覆迎接每一種天候的挑戰,透過身軀的磨練,讓勞動的節奏深化成為常態韻律,那是長年生活作息,所培養出來的習性,你也會像田野的蟲鳥走獸一樣,隨周遭自然律牽動,按捺不住閒散而奮力起來。多年來,我也是和這些農田修行者一般,鍛鍊自己甘之如飴的勞動意志。
反覆勞動的韻律,如同禪意深遠的誦念,總能夠激發我心靈裡許多話語,想寫一首勞動歌的慾望在心中湧動。但書寫勞動意念,絕對不是真正勞動者的心願,畢竟,所有勞動者,一旦收工回家,脫下髒汙衣服,沖掉一身汗水汙泥之後,最想做的事就是懶洋洋的歇下,哪還能有什麼動筆說話的慾望呢。難怪古來至今的勞動者,總是最沉默的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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