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禪師七十二歲了,在小小的方丈室中他盤坐在蒲團上,才剛剛出定。他知道那個人快到了,一定要護他周全。室中布置簡單,一小案、一木櫃、一書架。書架上疊放了《楞伽經》七卷、《華嚴經》四十卷,小案上攤開一冊《金剛經》。方才在禪定中,忍禪師的神識巡視了東禪寺各殿、各寮房。在藏經樓下的法堂中,首座秀教授師盤坐台上講經說法,法堂中坐了僧俗二百人,有一百多位比丘,近一百位居士,秀首座六十多了,身軀偉岸,耳垂長大,聲音宏亮。他正在講《楞伽經》中「住無分別」一句的修行法門。
三十多歲的法如微笑著聽講,忍禪師察覺法如正起一念:「忍老和尚的境地我此生絕修不到,但秀師兄的境地應該修得到。」他算是精進。惠明身如立松盤坐聽講,忍禪師聽見他心中的雜念:「禪坐秀首座比我坐得久,釋、儒、道的學養他比我深,但他悟性不及我,六年前我聽忍老和尚講經,當下就醒悟出家,那時已官拜遊騎將軍,說拋下就拋下一切!」忍禪師知道惠明很快會有大悟,但仍不能究竟,因為他太執著於「我」了。
忍禪師的神識進入幽靜的禪堂,智詵一人在禪坐,多年前他是玄奘法師的弟子,深入經藏,自投入忍禪師門下,能夠拋棄文字,專致修心,大有進境,但是在智詵入定前,曾有一念:「我快修到初地了吧!」他仍然執迷於修行次第。
忍禪師的神識進入大雄寶殿,殿中十多名弟子擦地板的擦地板、抹供台的抹供台,但他們的嘴巴沒閒著。
「到底老和尚會把袈裟傳給誰?他身體不好有一陣子了。」
「一定是秀首座,你看老和尚已經有兩個月不出來說法,都叫秀首座代講,當然是傳他。」
「智詵也修得不錯,但比不上秀首座的大度,論寬容大度,秀首座得忍老和尚的真傳。」
「我覺得法如也不錯!」
「他才三十多,哪裡輪到他接袈裟!不論是戒臘,還是執事經驗,我都比法如強!」
這些弟子出口就是造業!忍禪師的神識探知他們那些沒說出口的,更充滿惡念:
「看得出惠明覬覦袈裟!袈裟非秀首座莫屬!惠明要是敢矇騙老和尚,我們師兄弟把他趕出山門!」
「誰敢騙取袈裟,我會把他扔到山溝裡去!」
出了定的忍禪師仍然盤坐著沉思。他已經接引了一千三百個弟子出家,但是能大澈大悟的連一個也沒有。很多弟子不止貪心重、瞋心重,甚至有動殺機的。自己收徒太鬆,但是如果不渡他們入佛門,他們會在世間造更多惡業,累人累己。
忍禪師出了方丈室,進入會見僧俗的寢堂,堂中供了四祖信老和尚的畫像,畫像前香煙裊裊,地板上放了七個蒲團。寢堂門外的庭院中,一排站了七位執事比丘,秀首座帶頭,他們是來向老和尚請示寺務的。先是秀首座和當家師兩人進了寢堂,叩拜老和尚後,合掌向他請示。
忍禪師說:「在僧眾勞作時,你們要嚴格執行禁語,要教他們專注於當下的勞作。」
秀首座想一定是師父入定時,他的神識出巡,聽見師兄弟們的胡言亂語。
這時老和尚的侍者在寢堂門口通報:「師父,有個南海來的粵人,想向您請教《金剛經》。」
秀首座知道老和尚一向廣開方便之門,貧富不拒。
秀首座出方丈院落,在門檻上跟這個粵人打個照面,他又矮又小,臉黑如鍋底,雙顴高聳,長得夠醜,他向粵人打了個問訊說:「施主好。」粵人拱手回禮怪腔怪調地說:「佛事耗。」猜他是說:「法師好。」秀首座忽然自覺不知是何緣會對這粵人起嫌棄之心。剎那糾正了自己對他在色相和聲相上的歧視。
這個姓盧的粵人進了寢堂,向忍禪師磕頭三拜。禪師見他黝黑精瘦的相貌,知道他活三十多年來,吃了很多苦,但他散發著拔毅和寧靜。禪師問:「你來自何處?想求什麼?」
粵人說:「我從嶺南來拜見您,想學成佛。」忍禪師想,這是個探究竟,求了生脫死的,又看見寢堂外站著七、八個比丘,全都豎起耳朵,禪師忙說:「你這個南蠻子!竟妄想成佛?」
他看見禪師眼中的光,柔如白雲,便朗聲答:「人有南北之分,佛性沒有南北之分,弟子內心常生智慧,人自性本來就有智慧。」禪師知道將來會光大禪門的就是他。
禪師說「你就叫惠能吧。」惠能知道禪師已收了他這個徒弟了。接著禪師叱責他說:「南蠻子,你說話和做人都太尖銳,沒有修養,不要信口胡說,你到後院樁米房去勞作吧。」
惠能明白師父暗示他要收斂自己,不能讓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內心境地。他一聲不出,恭謹地去了樁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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