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很孤獨。在我們的一生中,遇到愛,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話劇《柔軟》
1
作為一個每年要接觸形形色色的人物、進行成百上千次會面和談話的記者,我經常被反問一個問題:
「我說了這麼多,你能明白嗎?」
出於工作需要、禮儀、表現慾和虛榮心作祟,或者乾脆為了省事,我通常會在表面上嫻熟地流露出一個心領神會且不帶評判色彩的表情,示意對方我在傾聽,請繼續。
但很多時候,我真實的心聲其實是:對不起,我不能。
確切地說,即便我從純粹智性、邏輯、常識、經驗等角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予以理解,但嚴格來說,所有的「同理心」都是一種模擬性的臆測。百分百的「將心比心」是不可能的。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不是當事人當中的任何一個。
第一次在工作中遭遇這種情形,是在我剛入行不久。我替副刊寫了一篇關於職場隱形性騷擾的專題報導,發表後的某天傍晚,我突然接到一個中年女性的電話。她和我談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向我傾訴曾有十多年的時間不斷地遭受上司性脅迫的痛苦經歷。囿於種種顧慮,她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透露絲毫內情,包括丈夫。最終,她不堪其擾,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放棄了提拔的機會,設法調離了原部門。
她的聲音文靜、柔和,普通話很標準:我是八十年代的公派留學生,如果一直留在原來的單位,政治前途是很有希望的,可是,就這麼毀了……
電話那頭傳來斷續的嗚咽聲,進而變成痛哭流涕的抽泣聲。
我意識到,她錯誤地把我當成了半個「創傷後遺症」心理專家。
我當時不過二十二、三歲,那篇報導不過是職業技能的產物——以進入司法程式的個案為由頭,諮詢心理師、律師,走訪普通大眾,然後將各種意見拼盤呈現。對「性騷擾」本身,我根本談不上任何體會或者見解。我扮演的角色只是一個誇誇其談的傳聲筒。
在她的面前,我無言以對,儘管理論上我沒有任何撫慰的義務。
等到情緒平穩下來,她告訴我,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她並不想追責,也不希望見諸報端,只想同一個人談一談。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窘迫:郭小姐,聽你的聲音還很年輕,你結婚了嗎?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嗎?
脊背過電一般,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我忘記了最後我是怎麼支支吾吾地向她表達歉意,建議她另尋高明的。我忘不了的是,一陣如坐針氈的沉默之後,電話那頭傳來了一聲漫長得讓人屏住呼吸的嘆息。
那聲音聽上去就像你在穿越一條曲折而漆黑的地底隧道,你聽到似乎是出口的地方傳來風的氣息。你循著聲音前進,但你要麼永遠找不到,要麼發現是死路一條。
2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那個女人的任何音訊。但此後的十幾年,我依然會時不時地聽到從地穴深處傳來悠遠的嘆息聲。
而我並沒有像自己預期的那樣,變得更加「善解人意」,每次採訪仍然會在不同程度上直面我的無知。「全知全能」和「平等對話」,都屬於職業迷信。就像你有機會與各行各業的風雲人物晤面,從談話中淘得一星半點的「啟迪」,並不等於你就真的躋身菁英階層,高人一等。
要說收穫,頂多算是對人際交往的鴻溝漸漸習以為常罷了。
這種隔閡可能來自知識和履歷的空白——2005年電影《青紅》獲戛納影展(編按,台譯坎城影展)評審團獎,採訪導演王小帥時,我對影片的時代背景——上世紀60年代中國中西部地區掀起的「支援三線建設」運動一片茫然,惹得他大為惱火:「什麼都不知道,那你還來採訪什麼?」
它也可能源於代際觀念的矛盾——如果你也曾費盡唇舌地試圖說服父輩,把銀行貸款視作一種撬動未來的經濟槓桿而非成日為之唉聲嘆氣的債務包袱,相信你會對此深有體會。
有時候它會化身為特定的「圈子」——「LOL(英雄聯盟)是一種生活方式」,這種論調對於那些從無任何電競、網遊經歷的人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
有時候則表現為文化和國情差異——我認識的外國人對中國人二三十歲就要賣身當房奴的驚異程度,不亞於我第一次在美國州際公路上目睹七、八十歲騎著哈雷虎嘯狂飆的老頭老太。
當然,這其中還少不了男女有別——據說現在男性可以通過「陣痛類比體驗裝置」感受女性分娩過程,我覺得體驗一下這種疼痛級別僅次於燒傷的痛苦或許有助於男人明白一件事:都是出軌,為什麼女人對「孕期出軌」會格外憤怒?如果能有女性模擬體驗男性ED症狀的裝置就更棒了,一把滾燙的茶壺倒不出水到底是怎樣一種挫敗感,甚至可能會達到扭曲人格的程度?這個茶杯們看再多的文藝作品也是不懂的。
在所有這些「楚河漢界」中,社會階層的歸屬可能是最難逾越的一道分水嶺。前段時間廣州有一位拾荒母親在出門訪友途中,因捨不得一元錢車費讓智障兒子留在車站等待,結果致其走失,回頭又急得滿城尋子。許多人指責她罔顧親情、愧為人母,而我覺得,那一刻因為貪圖小利撇下兒子的行為,是貧窮在她身上烙下的「印記」使然,甚至已形成一種不假思索的條件反射。
這純屬個人猜測。因為畢竟我和大多數人一樣,從未真的淪落到被一元錢擊垮神智的程度。
在此之前,我曾探訪過一位患上重度抑鬱症的受訪者,地點是她名下的一套臨江公寓裡,位於廣州CBD地段,價值兩千萬人民幣。整個採訪過程我都在走神:一個人住在這樣一間將近兩百平米、光裝修就花了七位數的房子裡,出現嚴重失眠、幻聽、幻覺、脫髮、呼吸困難、每天都想一死了之是什麼感受?
——除非活見鬼。
3
無論如何,拜職業所賜,我被訓練成了一個以「中立」之名義三葷五素照單全收、七情六慾打包分類的人。對我來說,每次採訪有點像在頭腦中啟動一套「類比系統」,理念上的齟齬或許還有機會消弭,而對方的體驗、境遇越是具體,就越難做到「設身處地」。這就像代表CG數碼動畫頂峰的技術水平,是「還原」出以假亂真的飄逸秀髮和變幻水光等細節,而不在於複製出多麼龐大的人群和地域。
想要升級這套「類比系統」的適用範圍,擴充知識和閱歷儲備是必須的,閱讀、旅行、人際交往、虛擬現實……統而言之即所謂的「成長」。
記得剛上大學時,有兩位女同學經常巡視水房,檢查水龍頭有沒有關好。我還注意到她們洗臉時,盆子裡的用水量剛剛沒過手背而已,完了還要倒進一個桶裡積攢起來洗衣服。
經過攀談才得知,原來她們來自中國西北乾旱程度最為嚴重的農村地區,是「喝雨水長大的」。由於當地的地下水和河水都是高含鹽量、連牲畜都受不了的「苦水」,因此生活飲用水主要依靠水窖貯存的雨雪水。到了冬天,全村人還要齊心合力去河上「打冰」,用鋼釺將冰鑿成塊,用驢車拉回來分給各家各戶,投入水窖裡邊化邊用。
其中一個女孩說,上大學後她第一次進澡堂時哭了。因為洗一次澡用的水,夠她一家人連吃帶用十天半個月。
而在我的記憶中,每年夏天都會有人在長江裡送命。有一年附近有戶人家大小十幾口人用輪胎連成一串下河「放灘」,只回來了三個。上大學那年正逢九八特大洪災,一夜之間,重慶南岸的河水從一樓漫到三樓,武警乘著衝鋒舟去天台上救人。
工作後,有一次去塔克拉瑪干沙漠旅行時,天天嘴唇乾裂出血讓我對「渴」增添了一層新的體會。維族嚮導告訴我,過去穿越沙漠的人習慣將吃剩的瓜皮倒扣在路面,因為裡頭殘留的水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能救人一命。
前年十二月,我去了一趟約旦。約旦的西邊有巴以衝突,東北是戰火連天的敘利亞與伊拉克,這個人口950萬的國家幾年時間接納了300萬難民。當地一位作家告訴我,流亡者的大量湧入導致首都安曼的物價翻了三四倍,物資供應、衛生、教育、安保、族群關係……特別是作為世界上淡水資源最匱乏的國家之一,約旦已抵達人口承受極限。
作為一名訪客,我突然覺得諷刺的是:「人道主義」這個詞多麼光芒萬丈,我甚至為奧運會開幕式上的難民代表團感動到差點流淚,此刻又萬幸這一切離自己還很遙遠。
我在約以邊境見到了約旦人的生命線——已近乾涸的約旦河,像蜷在草叢泥沼裡的一條命懸一線的黃蛇,瘦得剩下一層皮。河兩岸只有幾米寬,對面就是荷槍實彈的以色列士兵。
這條河全長360多公里,到得了的地方就是文明,到不了的就是荒漠。《聖經》中,約旦河谷是「耶和華的花園」,耶穌的受洗處;而在現實裡,它是國家、民族、教派、利益集團的分界線,人們為了這點河水打了幾千年的仗。
4
我並不是一個「心懷天下」的人。在工作之餘,莫說國際版的人間疾苦,就是近在身畔的社會熱點,在不在意要看心情。和很多人一樣,我對於「世界」的認知,我對自身與其關係的態度,主要取決於一些來自人群樣本的反饋資訊:上司、同事、親友、伴侶、熟人……他們就像分布四方的氣象和水文監測站,提供人間百態的水質、氣流、風速、降雨等即時資料,以便讓我們得出各種預警性結論,譬如全中國持續變暖的是不是只有房價和氣溫。
恕我直言,一般來說我們在乎的「理解」和「溝通」,其實指的也就是那麼一小撮休戚相關的人。我不是中央空調,不可能對每個人都知冷知暖;你也沒有那麼多話想和這個世界談談,你又不是韓寒。
拋開人的「社會性」所施加的交流壓力,即便是一個真心誠意想要弄懂這個世界的人,也很有必要意識到「自我」的邊界:每個人腦子裡那套「類比系統」的運算法則,其根源形成於各自的人生經歷,而它是非常有限而又帶有強烈的偶然性的。
一個人皈依宗教一定是因為遭遇重挫麼?食素就一定比茹葷更「仁慈」、「高尚」麼?體制外就一定比體制內更「個性」麼?一個人為什麼不可以既是梟雄又是懦夫,既扶危濟貧又為非作歹?
時至今日,獲取資訊和知識的便捷,某種程度上可能會激化人對「有知」的確信,急於表達而疏於傾聽,從而從「有知」中形成新的「無知」,導致更深的傲慢與偏見。我想,如果世上真有「打臉」這件事的話,那我十幾年的從業經歷完全可以把我打成重度面部殘疾。
更何況,前述分析還是建立在溝通雙方誠實互信的理想化基礎上。而事實上,我們生活在一個亂象叢生、流言四起、震盪加劇的年代,人性的曖昧和複雜超越想像。
我想說的是,沒有人是理所應當理解另一個人的,哪怕和你最親近的人也不例外。在普遍而絕對的孤獨面前,人能做的無非是對外界儘量保持誠意、耐性和心靈上謹慎而開放的狀態而已。「理解」首先是一種由內而外的爭取。
我也不想簡單地歸結為「把一切留給時間」。因為年歲漸增最終是讓一個人變得更睿智還是更糊塗,更豁達還是更武斷,更正直還是更混蛋,這是人生最大的懸念之一。
但是,我們依然只能一方面寄希望於時間,一方面對「自我」保持警惕和留白。利希滕貝格《格言集》上說,一隻猴子去照鏡子,裡面是絕不會顯現出聖徒的面孔的。世界、他人還有自己,都是我們的鏡子。
新的一年,願你更加懂得這個世界,而它也更加懂你。
不然咧,你還想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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