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晚美西時間八點許,收到一位台灣朋友的電郵,說是詩壇泰斗余光中先生過世了。我夫婦立即致電高雄余府,接聽的是位彭女士,僅說師母出去了。我們留下姓名,整晚咪咪(余夫人的小名)沒有電覆,想是該待處理的事務太多,身體不好的她也可能累倒了。我夫婦在等待期間看了網上許許多多的報導新聞,今晨這類消息更多,台灣、香港、美國的朋友傳來不少後續報導;我則默默翻閱檔案中所有與光中通信的點滴,作為對這位相識四十八年摯友的哀思。
初次認識光中,乃是1969年的夏天。那時我為了籌備英文京劇《烏龍院》的製作,自美來台作三個月的「惡補」,向大鵬劇團的三位名演員學習此劇大小角色的身段做表,也為美國演出訂購全劇十幾個角色的行頭穿戴。這段期間的某一宴會,認識了這位大名鼎鼎的詩人。那時光中正準備去丹佛市的Temple Buell女子學院執教兩年,知道我就在三十英里外的科羅拉多大學戲劇舞蹈系任教,欣喜之下立即與我訂交,相約一月後在科州再敘。
光中與我對今後兩年的異國相聚期待頗深,是有其原因的。當時台灣赴美留學者幾乎90%都是念理工的,文科留學生奇少,而念完學位留在文科崗位上在美長期工作者,更是少之又少。光中與我都是台大外文系畢業的,他後來在愛荷華大學作家養成計畫獲得藝術碩士學位,我在夏威夷大學戲劇系獲得導演學的藝術碩士,以及威斯康辛大學的戲劇博士學位。他在Temple Buell執教中國文化課程,我在科羅拉多大學執教導戲,可說都與文學藝術有關,我們之間具有共同語言,乃是不爭的事實。
九月初光中一到丹佛市,就與我聯繫,我也立即把他接到家裡,第二天就陪他購置新車。光中對美國生活最感滿意的,就是駕著汽車在超級公路上飛馳,當年在愛荷華攻讀時即已有車,現在做了教授,更得買輛比較高級的新車。我二話不說帶他到車行看車試車,最後還幫他殺價還價,結果他花了三千四百美金買了輛全新的雪佛蘭Impala八缸轎車,這是他畢生第一輛新車,當晚開了回去,肯定寫詩誌記這件大事。
從此光中在教學寫作之餘,每周末都會來我家消磨,周五傍晚來,周日下午回丹佛居所。我們總在吃完家常便飯之後,在收拾乾淨的餐桌上喝茶,聽他敘說台灣文壇的掌故及某些文人的趣事。記憶中最有趣的故事就是某位窮困詩人常來向他借錢,借五千總可拿三千,錢一到手就雇了三輪車遠赴淡水河邊賞月,而天生簡樸的光中卻經常搭公車進出。還有一則就是光中自稱不敢罵國防部,但教育部仍可一罵,因為那些守成不化的官員曾經否決他晉升正教授,因為他沒有博士學位,也不大搞學術著作,他那些新詩,好像在升等方面沒起什麼作用。他曾撰文消遣那些教育部官員,說莎士比亞在當時的台灣絕對升不了正教授,因為他僅小學畢業,《哈姆雷特》又不是學術著作,而「哈姆雷特有雞眼考」這類的論文,則對升等很有幫助。光中說到「學術著作」四字時,用的是揚州腔調,想來當時教育部有這麼一位揚州籍的中級官員吧。
光中執教丹佛女校的兩年間,不少他的文友聞風來訪,大多也與我訂了交,其中國際聞名的畫家劉國松與詩文均有至高造詣的楊牧,都是在這段期間認識、至今仍在交往的好朋友。記得國松首次來我家時剛下了瑞雪,我特別駕車帶他及光中到附近的峽谷去賞雪,回來時早就天黑。內子久等我們不回未免擔心,說萬一你們在峽谷彎道出了事,那還了得!光中聽了大呼這怎麼可能?「若真出事,中國文化豈不斷層啦!」這類警句也只有光中可以隨手擷取,也是他在正經場合不大顯示的幽默。
第二年余夫人咪咪帶了四千金飛來丹佛與他團聚,他每周周末來我們家的習慣也就中斷,但我們兩家的密切來往卻也開始建立。他家小女兒與我們的大女兒年紀相近,大女兒首次去朋友家外宿,英語叫作"sleep over",還是在丹佛余府呢。十二年後,當我在1983-85年間自科大請假,擔任香港話劇團的藝術總監,光中那時也在香港中文大學執教,我們兩家的來往也持續了兩年多。
我在美國用英文執導的二十幾齣戲,兩岸三地藝文界同行看過的極少極少,但光中卻在1969-71年間看過至少三齣,包括一齣百老匯走紅劇及由我譯導的英文京劇《烏龍院》,70年的首演版本及71年的重演版本都曾看過,而這齣京劇英譯的初稿,還曾由他過目,並在好幾處地方幫我潤色修正。我在香港話劇團執導或譯導的戲,他也曾看過好幾齣。過去二十年間我在台灣執導譯導的戲,他幾乎全都看過。在我的華人至交裡,看過我舞台作品最多的,他肯定是前三名。
其中有一齣,更是別具意義,那就是十九世紀英國才子王爾德的名劇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我曾前後導過五次,而我所採用的譯本,正是光中翻譯的,改名叫作《不可兒戲》。
王爾德是唯美主義的先鋒,他的絕世幽默及錦心繡口,是翻譯家的噩夢,但在光中的譯筆下,卻是信達雅兼具,舉重若輕精采紛呈,真是翻譯學的最佳示範,也是中文舞台上難得有的精品。我在1984年讓香港話劇團首演這個譯本,由我執導,以粵語、國語兩組演員輪換演出,反應非常之好。1985年我重演粵語版本,將此劇帶赴廣州巡演,也由電視台現場錄像在廣東廣西地區播放。1990年我在台北國家劇院執導此劇,由劉德凱、周丹薇等明星主演,也得到很好的反應。2002年我在香港話劇團重排此戲,由兩組演員輪換演出,其中橫蠻的貴族巴夫人則由兩位男演員飾演,效果也相當好。2012年台北的新象公司與國家劇院合作,將這個譯本作第五度公演,仍由我執導,也邀請國際影星盧燕飾演巴夫人,影星楊謹華、楊千霈、林慶台等主演,布景服裝都由美國設計師主理,製作得非常精美悅目。在這些演出中,光中夫婦都曾到場觀賞,也接受觀眾的歡呼。我能五次執導光中這個譯本,也是難得的經驗與緣分。
最後一次與光中合作,乃是2014年的「余光中人文講座」,在高雄中山大學舉行。這是台灣最有聲望的講座之一,第一位主講者是電影導演李安,小說家王安憶主講第三屆,我主講第四屆,在中山大學住了兩星期,做了四個演講及工作坊,也與光中做了一次對談,最後的成果更是一本小書的出版。在此期間,能與光中咪咪多次相聚,更是我晚年難得的福分。
今年二月我夫婦上船遊覽,路過高雄時上岸至余府拜望,那時光中剛在家門前跌倒,頭部略受輕傷。我乘咪咪帶領內子出門洗衣時與光中在客廳內獨處,談了不少話題,但感覺詩人的談興與幽默,已經不如以往那樣酣暢了。那天中午我請他夫婦在某大旅館午餐,那也是我們最後的相聚。兩月前我有一篇文章在《聯合報副刊》刊載,下午接到咪咪打來的電話,恭賀該文的刊出,也與光中略談幾句,我那七月間出版的新書,他們大概也都看了。
今晚在燈下翻閱所有與光中的來往信件,看到他1971年八月五日的親筆信,上面說到「那天早上,在Boulder府上道別回台北時,忽然淚下。在丹佛這兩年,要是沒有你們照拂,真有寂天寞地不堪設想之感了。這也是冥冥中排定的緣分吧……人生聚散,本來無常,走筆至此,不勝悵悵!」看到此處,我也不免淒然淚下;今生能有這位才華傲世卻又親切待人的朋友,豈非難得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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