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5月29日 星期二

衷曉煒/有女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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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31 第6011期  訂閱/退訂看歷史報份直接訂閱

今日文選 衷曉煒/有女同車
宋明煒/談皇帝之類

  今日文選

衷曉煒/有女同車
衷曉煒/聯合報
圖/顏寧儀
她輕輕地問:「如果現在只有我們二個在車裡,你還想跟我說些什麼?」我想說,注意健康;我想說,世界和平;我想說,你還欠我一個擁抱...

「我們在人生的上半段相遇,然後好像就直接跳到現在了。」為了打破令人尷尬的沉默,他說出這般命定論的話。

「哈,是啊,子孫繞膝,柴米不愁,這個,不是大多數人夢想的幸福?」她應承著話題,努力讓這久別重逢的戲繼續下去。

這是聖誕節的前夕。他與她在誠品不期而遇。在「嗨」「是你」「你好嗎」「有空聊聊」之後,他們隨便找了家人聲鼎沸的咖啡廳敘舊──或許只是讓這次的不期而遇終結得不那麼平凡。對,有時好聚的目的就是為了好散,他想。

我們每個人都曾在年輕時擁有過這樣的女孩或男孩。你看著她,她回潑著愛戀的眼波,你的身影在她的眼珠裡被笑成一個個好看的彎。

他們那時特別喜歡在車裡聊天。狹小空間的效應會讓二個人的關係開始發酵。就像石器時代為躲避風雨而被迫共享洞穴的獵人,他們急著向對方傾倒一些小祕密,讓石窟變成彼此感覺溫暖的基地港灣──即使只有短暫的一下子也好。

話題總會枯竭,他想,但青春的好處就在:耳膜可以只連結到那一根令我心動的舌──只聽得見她的聲音。有時卡帶到底了,他會故意不去觸碰音響,留一段寂靜的空白,就像蕭春雷寫的那般:

「我在聽……如果落日有聲音多好,日月星辰,它們那麼宏偉,都該有聲音。」

「那你說,它們該有什麼樣的聲音?」

「落日應該像隕石墜地那樣,砰地一聲,才顯得壯烈。月亮有幽雅的女性氣質,輕歌曼舞,宛如飛天,不妨用古箏或古琴伴奏。星辰漫遊太空,莊嚴瑰麗,要配上超凡脫俗的樂器,比如一枝洞簫。」

「夢想家!現在就聽音樂吧。去音樂中找你的日月星辰。」

但什麼樣的音樂才配得上「何離心之可同兮」般遠翳的愛情?

她輕嘆:盛年佳節呵!良辰美景呵!俗麗的裝飾滿街,心慌的過客盈路。每個聽到「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的寂寞芳心都想:是嗎?真的買了這個禮物就會不同,我的男人或女人或小寶貝,就會回心轉意,陪我再圓一次月圓人團圓的謊,再演一次「好好過了節後一切都會更好」的戲?

地球照常在遠日點與近日點間徘徊滑行,我們,也繼續變老變胖變囉嗦變成下一代口中的「他們那一輩」。有一天孩子們總會找到自己的太陽──希望能在「爸媽恆星」的光與熱還沒幻滅成黑洞之前。

我們明知道終點在即,卻還不甘心就此投降。我們的小宇宙正常運行,卻總是期盼偶爾會從光年之外略過一二顆流星,讓恆常的星空顯得不那麼單調──即使只是一瞥一念的功夫。

所以現在流行同學會。幾十個齒豁膚黃頭禿髮焦的熟男女,花幾個小時集合在一起大啖對血壓血脂尿酸肝指數有害的酒精加高蛋白,重複「哇」「美女」「都沒變」「房子在哪」「下次再聯絡」的謊言,到底所為何來?

因為現代人都有「搜尋引擎症候群」,而同學會恰恰扮演了一種索引的功能。人腦記憶力的衰退,通常並不是忘了所有細節,而只是暫時遺失了安放這段記憶的位址資訊。所以只要輸入某些關鍵字──像是同學的面孔、零分的考卷、蹺課摸魚、爬牆掀裙子之類的細節,我們大概都能翻找出以為早已遺忘的往事。

就算擾亂一下子所謂「生活的常軌」也好。她想。

店裡正放著八十年代的老歌。剛好放到Dan Fogelberg的〈往日情懷〉,正是一對昔日的戀人重逢的場景:

在超市遇見了我的舊情人

那是下著雪的聖誕節前夕

我在冷凍食品區悄悄走到她背後

碰了一下她的袖子

起初她沒認出我來

但接著她睜大眼睛

她過來擁抱我,錢包裡的東西都灑了出來

我們大笑,直到淚水滑落

笑到流出眼淚,真好,真貼切的形容呵。他想。歌裡接著說到:由於氣氛尷尬,他們起初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而聖誕節前夕他們又無處可去,所以只好買了半打啤酒,到她車上喝了起來。

喝酒一定要祝福。祝彼此什麼好呢?

我們舉杯敬過去的純真

我們舉杯敬現在

我們努力想要越過那段空白

卻不知如何連結

連結彼此生命的空白,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便是否定那段沒有彼此的時間──就像迪士尼的電影,先鋪陳公主被惡巫師綁架了幾年的背景,然後就可以與拯救他的王子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費茲傑羅《大亨小傳》裡的男主角便是這樣想的。這部被譽為二十世紀「美國精神」代表的小說,講的不是什麼可歌可泣的英雄鐵血,而只是一個素樸的愛情故事──出身貧寒的窮酸小子蓋次璧愛上名媛千金黛西。當他似乎功成名就,富可敵國的時候,決定找回五年以前那個夢裡的愛人。計畫很簡單,只要讓她對丈夫坦白:「我沒愛過你」,「我們在一起是個錯誤」,「現在我要跟另一個男人重溫舊夢」就好。「等到她……把過去一筆抹殺之後,他倆可以慢慢計畫……等她恢復了自由,他倆可以回去路易維爾她家裡舉行婚禮──就好像五年以前一樣。」對她現在的丈夫,只要她能勇敢說出「從來沒愛過他──其他的事也就能一筆勾銷。」

結果當然沒成功。生命的慣性太強,我們以為一生只能或只配擁有一次的堅貞愛情,永遠敵不過生殖與基因傳遞的本能。只是,我們有時得強迫自己用「我其實這輩子心裡只愛他/她」的美好神話,來包裝自己屢次輕易遺忘或背叛「往日情懷」的殘酷事實。

「不過,二個人關在車裡幾個小時,這很容易讓人有些遐想喔。任何身體的接觸都可能是星星之火……」她半開玩笑地說:「還有,你以前每次約會的時候都時不時看錶──跟我在一起時間有這麼難熬哦?」

剛好相反,他想。就因為太過眷戀眼前的幸福,怕它太早消逝,所以才一再確認:我還能享受此情此景多久呀。

1920年,費滋傑羅娶了珊爾達,出版了《人間天堂》。當他的人生似乎正在雲端的時候,他卻寫道:「有一天下午我坐上計程車,二邊都是高樓大廈,頭頂上是淡紫和淺紅的天空。我忍不住在車裡放聲痛哭起來──因為我已經擁有想要的一切,而且我知道:以後不會再這樣快樂了。」

她輕輕地問:「如果現在只有我們二個在車裡,你還想跟我說些什麼?」

我想說,注意健康;我想說,世界和平;我想說,你還欠我一個擁抱。

或者什麼都不說,像劉伶那樣只喝酒:「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

而埋葬關於我的記憶的時候,請記得吟一首洛夫的詩:

假若妳是鐘聲,請把回響埋在落葉中。等明年春醒,我將以溶雪的速度奔來。


宋明煒/談皇帝之類
宋明煒/聯合報
魯迅以前寫過一篇〈談皇帝〉,是說古人有一種愚君政策,給皇帝吃菠菜,騙他這是紅嘴綠鸚哥。這樣的皇帝呆不可言,但「一自覺自己的無上威權,這就難辦了。」魯迅眼裡古代的讀書人,還是比皇帝聰明,有法子來讓皇帝請教他們什麼是天意。終究還是孔夫子那一套,魯迅認為是最壞的。

連魯迅都以為是傻呼呼好哄騙的皇帝,後來成了電影明星。過去二三十年裡,皇帝是最受崇拜的角色,歷史正劇《雍正王朝》把雍正皇帝塑造成了不起的政治領袖,各種流行電視劇從《戲說乾隆》到《還珠格格》裡面,皇帝都可愛得很。後來好像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出演了,我因為出國之後沒看很多電視劇,只聽說一些名字,《大漢天子》,《貞觀之治》,《傳奇皇帝朱元璋》,清朝的皇帝則每位至少有一部電視劇,多的則如康熙乾隆,恐怕都數不過來了。

中國電影的重要轉折點也有關皇帝。周曉文拍《秦頌》,陳凱歌拍《刺秦》,張藝謀拍《英雄》,觀眾們眼睜睜看著秦始皇從卑鄙者,變成精神病,最後變成超級英雄。中國大陸第五代導演群體自此沉船;化創造為腐朽,也不過幾年時間。曾經在影像上創造一種新風格的張藝謀導演,變成了精緻的裝飾主義者,華美的印象主義者。我曾經很想原諒張藝謀,但到現在我已經徹底找不到理由,來原諒我心目中曾經的這位偉大導演。

在課堂上總會講到金庸小說,只有兩部小說被翻譯成英文,《書劍恩仇錄》和《鹿鼎記》。所以無論怎麼教,皇帝都是大壞蛋。康熙也好,乾隆也罷,壞的程度,不亞於四大惡人(其實四大惡人好可愛啊)。金庸小說裡這兩個皇帝,都是背信棄義的高手。學生們看到香香公主的結局,也自然地鄙視乾隆。不用等陳家洛們出場,就已經想滅了他。

金庸小說用英文來教,真的也不痛快。但是當課堂上的討論,學生們發自內心的罵罵皇帝,我還是覺得值得一教。無論中國還是美國來的學生,「一自覺自己的無上威權,這就難辦了」,且作惡無所顧忌,這道理大家都懂得。

與張藝謀同時問鼎世界影壇的陳凱歌導演,對皇帝並不太客氣。《刺秦》裡的秦始皇,有嚴重的心理問題,精神變態得厲害。荊軻刺秦王,交響樂驟然響起的一刻,這場面最精采的是,皇帝果然變成孤家寡人,到了危難之刻,身邊沒人要救他。

我後來看陳凱歌也很難支撐。但即便在《無極》這樣荒謬的電影裡,皇帝也是更加荒謬的人物,變態到類似小丑的地步。後來偶爾在美國的奈飛網上,看到他的《趙氏孤兒》和《搜索》兩劇,都啟用他成名作《黃土地》主演王學圻,所扮演的大將軍和董事長,都是表面良善,內心陰險虛偽的人物。沒有皇帝。直到最近,我看到《妖貓傳》,明白陳凱歌心裡的皇帝,已經不再是精神變態者,而終於現身為精於謀算的最高決策者。

《妖貓傳》有各種各樣的缺點,但最寶貴的是,電影裡區分了藝術與幻術。藝術是李白,白居易,寧寫蒼生,不向皇帝低頭,詩誦心聲,句句真情。幻術是為皇帝服務的巫師黃鶴,也是向皇帝挑戰的妖貓,但更是唐玄宗李隆基。

日本和尚空海夢中的大唐盛世,年輕詩人白居易憧憬的開元之治,天寶奢華,凝聚在李隆基親手導演的極樂之宴中。巫師黃鶴無疑是印象主義大師,裝飾主義高手,但陳凱歌展現的很清楚,最終極的幻術導演還是皇帝。李隆基要讓盛世留名,極樂之宴是他的舞台。

然而,如果這也沒有什麼可議論的,李皇帝力挽狂瀾,除滅武孽流毒,殺太平公主,勵精圖治,把大唐送到鼎盛的極頂,他要搞個宴會,紀念愛情,更要給自己大書豐碑,是否無可厚非?但了不起的陳凱歌導演,把李白放在同一場景裡,一場高力士脫靴,李白醉酒吟詩,吟出不朽佳句,喜極而泣,當眾睡覺,且當著楊貴妃的面說,這詩不是為娘娘寫的。有了李白的極度不配合,李隆基的幻術終究襯托得更像假大空,不是真藝術。

〈長恨歌〉寫帝王愛情故事,也不是一片天真浪漫派。電影裡的白居易,最終流淚看到真相,真是徹骨幻滅的時刻。李皇帝拿幻術來欺騙愛人楊貴妃,口口聲聲信誓旦旦,深明大義的楊貴妃,也配合了他來完成這場幻術表演。盛世煙消雲散,天寶終成遺事。這個情節即便在邏輯上說不通,但皇帝把帝國殞落歸咎到傾城之戀,這樣的事情,在中國不是歷來沒有的。

魯迅沒寫他的《楊貴妃》。不知道他會怎樣寫唐玄宗。《故事新編》不是鬧著玩的,每一篇都擊中中國歷史文化的命脈。

寫過《狂人日記》的魯迅,從字裡行間讀出仁義道德是吃人,他肯定是空海一般,不會輕易中術。而寫過《阿Q正傳》的魯迅,在人群裡看出狼眼,他絕不會在極樂之宴,如果像李白那樣被扛了進去,也最多是冷笑。寫出《傷逝》的魯迅,也是白居易,有真情又幻滅,用遺忘和說謊來做自己的前導。

中國現代文學史最大的遺憾,是魯迅沒有寫《楊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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