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新冠病毒感染的跡象持續發展,義大利倫巴底區,包括威尼斯在內於2020年3月宣布封城。疫情爆發,群體恐慌病毒的感染,疑似患者還得自我檢疫隔離,同時也暫時阻絕他們與社會的接觸。截斷交往,有人衍生不安、焦慮、孤單或寂寞,有人行為乖離常情,有人不幸染病死亡,令人感傷悲慟。現代小說家湯瑪斯曼在1912年出版的《威尼斯之死》(Death in Venice)(又名《魂斷威尼斯》,有宣誠1972年出版的譯作,維斯康提在1971年推出改編小說的電影版),即以霍亂為背景,選擇威尼斯作為故事的框架,細緻敷演,絮說主人公古斯塔夫□阿森巴赫在霍亂肆虐下,迷戀美少年塔吉歐,即使面臨封城,離開了又返回,最終染疾喪生。
這部名著探討的問題頗多,如同性情誼和戀童癖等,百年後翻閱,不無訝異作者的先見之明,洞悉人性幽微陰暗面如此深刻。阿森巴赫是《威尼斯之死》的敘事者,也是小說的主角:妻子過世,如今是德國文壇的名家,以明淨、節制和理性的文體著稱,到威尼斯度假,愛上一位波蘭少年。這是敘說歲月催人年華老去的悲歌嗎?或是高齡者假寓虛擬的世界,道出了潛意識的暗影?或是銀髮族欲尋掏空自我說出祕密的契機?或是耆碩長青有意「寄慨」他者,揭露昔日無意識的慾念?試問世人,有誰的內心沒有藏匿謊言或醜陋,直到臨死才勉強說出,或是依然靜默無語,且將殘缺或不堪還諸天地?人的一生,時時刻刻努力行事,或閃避躲藏,或諉事推託,總期待能宰制一切。隨著歲月的流逝,或許終將化為烏有?或許自願昭告天下?我們還有什麼留給世人?這些是湯瑪斯曼提出的問題。
鬱悶不祥的地景
露骨描寫性生活和體驗吸毒成名的小說家威廉巴勒斯,曾以調侃的口吻說過,一個治安良好的國度,不需要警察,因為住在裡頭的每一個人都是警察。換言之,若是住在理想國,人人皆是君子,我們哪裡還需要聖賢。阿森巴赫是文化英雄(有道德潔癖,鄙視波西米亞人),堅持「棄絕漂泊與苦難,否定在深淵中的同情和墮落」。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天,也會墜落滑下無底的深淵。這一切自然不全是巧合、不幸或惡靈降臨。仔細探究,主角的失落與其長期濡染於藝術和哲學的信念有關,最終才有如此悲愴的結局。事情發生在春天,伏案書房的慕尼黑作家,身心俱疲,到戶外活動,信步走向「北境公墓」。途中遇上陌生人,自己不時打量他,卻陡然發覺那個人也毫無顧忌,「公然逼視他不放」,並在牙齦間露出閃亮「又白且長的牙齒」。散步的巧遇在他的腦海裡浮現一幅幅詭譎的圖像:他驚瞥「島嶼、沼澤與河流組合的原始荒地」,貌似一座濃霧瀰漫,潮濕鬱悶的熱帶雨林。穿梭其間他看到怪醜的樹、變種的鳥、目光炯炯的老虎等。阿森巴赫自幻境醒來,頓覺恐慌,但心裡鬱結的慾望依然糾纏。他被這些迷離奇特的景象壓得喘不過氣,但腦際卻閃現不祥凶事臨頭的徵兆:墳墓、男性的飢渴、濕熱腐爛的自然環境等,彷彿釋出一個明確的信號:人得在生死之間抉擇(事實上,命運之神已經替人安排)。活著將面對無政府失序的狀態,回到蠻荒原始的自然,從前棄絕和否定的東西,如今重新浮現。主角面對窘境,忖度該如何回應。感覺或許安排長假,到威尼斯一遊是個不錯的選擇。
阿森巴赫益發焦慮不安和浮動的情緒接踵而來,盤據其心不去,一切皆和年紀有關。在同船上他見到喧鬧的年輕人,飲酒作樂。就近觀察,卻發現有位男士的聲音特別刺耳。此人有些歲數,顯然與這個團體扞格不合:一大把年紀,胭脂拭在臉頰,鬍子染色,裝著假牙。而後在暗黑處,他看著這位年輕裝扮的老人,無法握緊酒杯,口齒不清,癡癡傻笑,擠眉弄眼,覺得他已神志不清,走路搖搖晃晃,行為近乎猥褻。殊不知阿森巴赫後來也步上類似的路上,假裝年輕的模樣在自己身上應驗。到了威尼斯不久,他已染上瘧疾,高燒顫慄的病症漸漸出現,身體違和。但他仍掙扎,尋找美容師,意圖易妝改容,渴望再次體驗與波蘭美少年視線交會剎那的激動:他將頭髮染黑,臉上皮膚略作「修整」,「乾燥貧血的嘴唇」發紅,成了「熟透的草莓」色,而嘴邊的皺紋與眼角的魚尾紋已被面霜掩蓋。他端詳鏡子裡的人是一個陌生的自己,貌似煥然一新的青年。但他卻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塗脂抹粉的小丑站在舞台上,假裝把時間倒轉,重新回到充滿活力的青春歲月。他在巷弄跟蹤,旅館陽台等待,亟欲捕捉塔吉歐最後的目光。他用盡手段想阻擋無情時間的催逼,最終仍難逃死神的魔掌,病情危重,癱死在海濱。
銀髮與青春的拔河
小說點撥的主題繁複,處理的素材探賾索隱。湯瑪斯曼設定的某些議題,例如疾病、高齡、殖民、帝國、種族和性別意識等,隱藏在行文間,他慣以迂迴婉轉的方式呈現。經過歷史長河的淘洗,百年前叩問的有些問題,至今仍然找不到解答。故事情節曲折,讀者自然好奇阿森巴赫如何面對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在他平靜心湖下隱藏著波瀾暗湧的悸動,又是何等怵目驚心:從高度自律英姿煥發的青年,到羸弱身軀的老人渴望燃起熱情,捉住微明的青春的最後一抹星光。湯瑪斯曼的敘述旁涉形色駁雜的經典和多層疊覆的思潮,上下求索,互文佐證輯成厚實的文本。
其一,小說以尼釆重塑的希臘神話阿波羅(理性、冷靜、秩序)和戴奧尼索斯(感性、衝動、紊亂)的二元人生觀(尼釆的《悲劇的誕生》有深入的討論)作為礎石,剖析前後期阿森巴赫性格的變化。阿森巴赫暮年呈現獸性和瘋癲的現象,彷彿是他對早先過度拘謹遵循古典藝術(生命)遲來的反撲和調適。他重新思考並懷疑膜拜形式的必要,雖然框架有利圍繞討論特定的課題。尼采對希臘悲劇也持相同的觀點:方正的外框涵納蕪雜淫亂的內容。
其二,威尼斯作為地標有多層社會文化的意涵。這是一個充滿暗黑礁湖和觸動慾望的地景,古典和浪漫兼具的城市,秩序和規範脆弱的結構很容易在此坍塌瓦解。這些環境暗指阿森巴赫來此度假,有意拋棄以往自律嚴格的作家生活。
其三,瘟疫的課題。疾病大舉入侵威尼斯與隨之而來的病毒引起的潰爛、腐敗的氣味瀰漫全城,致命的疫情蔓延禍及市民。與之平行發展的是阿森巴赫迷戀年輕男孩,因貪色的慾求越陷越深,終而腐蝕其心致死。幾股情節主線,扭纏捏繞,合體成篇。
其四,有人認為,阿森巴赫各種滑下沉淪「失落」深淵的詮釋與評論,引起眾人對文學創作想像的好奇與探尋。慾望與絕望,尋找與失落何嘗不是象徵文化資產的一環,本就期待讀者各自爬梳理順。阿森巴赫的故事與現實生活的關聯,則有賴讀者是否願意駐足聆聽。
其五,湯瑪斯曼以奏鳴曲賦格的形式奏出主角的心聲:主旋律(以諧謔曲目)譜出老人面對關鍵時期(更年期?)壓抑情慾的勃發,頓覺微弱的生命燃起希望;副旋律則是踰越的衝動後的沉思,悠悠奏起倫理困境和道德不安的柔板樂章,時而猶豫躊躇,時而欲衝出藩籬。一言以蔽之,高齡者性慾的騷動,或肉體的撩撥,是複雜多面的事件,絕對很難單一歸諸本能慾望之癢,或淫蕩好色的需求,或滯後出櫃的現象而已。
追尋永恆美的典範
換言之,阿森巴赫左思右想,亟欲在人間尋找永恆美的典範,終於在塔吉歐身上看到優雅與和諧完美的結合。無疑的,眼看自己的身體逐漸衰頹,行動遲緩,老年人自然會對眉清目秀的塔吉歐,投以羨慕的眼光。此外,長期崇拜表相和形式(猶如他強調文字表達的形式),同樣帶給他壓力和啟迪。他終於明白,身體也可以展現優美和秩序;其重要甚至不亞於藝術的創作。最精采卓越的詩行,細膩雕琢的豐碑,或激勵人心的劇本固然可以得到眾人的喜愛;但是,稱體裁衣完美勻稱的體魄同樣會令人心悸:勾魂的肉體魅力足以撩撥人的潛層慾望。阿森巴赫勢必會墜入自己塑造的困境中,如果他徹底的瘋狂,執意犧牲自己,將身體當作祭品奉獻在美少年的神壇前。對於那些生命從巔峰走向滑波墜落的老人,誰不渴望奮力一搏,捉住最後青春揚昇的機會?於此,如阿森巴赫的銀髮族,在乎的是機遇當下,抓住自我實現願望的可能,而不是咀嚼昔日風華正茂的流光歲月。
因此,只要我們暫時擱置倫理規範或道德操守,就會發現故事裡閃現的生命在發光發熱:生命是上蒼給予的恩典,完美的軀體,無上的形構,甚早完成,短暫在麈世停留,隨著時間推移,逐漸離我們遠去。細思人類歷史文明的發展,同樣何其巧妙的自我修正和調整,俾能扺擋日趨式微衰退的趨勢;也許人的身體會衰老,但是,智慧隨著時間成長,經驗豐熟,以及知識、志業和物質成就的積累,或足告知世人不虛此行。然而,湯瑪斯曼表示生命不能只承載這些吉光片羽。他的小說留給我們的是:在生命歷程中的互換、否定、昇華、願景、增替,最終仍難遂人所願,留下殘缺遺憾。這一切很難讓人快樂,也無法抵擋令人迷戀的身體之美的誘惑,也澆不熄慾望的火焰,無力逐退人的本能的慾求。
生命的反思
阿森巴赫因身體積累的慾求無法抒緩和宣洩而付出代價。他受制於如陽光般自然(人性)的引力,無法脫身。特別是他困於同性慾念的塵網中,飽受赤裸裸傳統暴虐專制的掌控。讀者看到故事悲傷的結局:偉大的藝術家飽受屈辱,對於他初期成就的嘲諷,加上詭譎命運的播遷,導致他曲從退縮於隱密而腐爛而罹疾而喪命。我們不妨逆向思考:威尼斯是他人生舞台的終點。在謝幕前,阿森巴赫奮力掙扎,拉拔自己從否定到肯定,從克制禁慾到尋找歡樂,從垂死邊緣到活在當下。他確信自己無限大(即使生命垂危),感覺自我精神矍鑠,興趣廣泛,活力四射,他有能力涵納並追尋世間的願景和慾求。沒錯,他死了。但是在死神奪命前,他仍想捕捉且享受塵世身體之美。世俗的慾望或許摧毀了他的道德羅盤和思想方向,甚至於拋棄了堅持的理念和信仰。但是,我們也見證了他仰慕躍動的生命,欣然接受肉體煥發出的那種難以克制的魅力與良善。說到底,從故事裡我們得到怎樣的道德教訓,為活在世間的你我留下怎樣的人生哲理,這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有請十方諸大德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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