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校園的戲院中離場,當我,第一次走進西門町獅子林大樓追影展的那份感覺,仍然真實。沿著稍嫌陳舊的電扶梯向上,多年後會再次回想,這棟大樓,真的適合我們這種迎向末日降臨,還嬉皮笑臉的戲院粉哪……
1
二○一二年,精於天文推斷的古馬雅人早已預測,當年底將是5125年的曆法結束。回到校園,無論在學期間善於認真出席,苦於重補學分,考試作弊,甚至準備夜衝夜唱之人,我們終將為頹廢的生活,按下終場的碼表。
當末日傳言從學期中倒數計時,輪到我接手半死不活,僅剩下兩名幹部的輔大電影社。我們聽從的指令卻是:社團不能亡!
學長姊交接下來的,是一間往走廊深處亂闖就會撞鬼的社辦,一櫃搜集二十餘年各國名導的光碟片庫,抽屜裡,塞滿幾大疊影展手冊、泛黃的社員證,侵占空間的錄影帶,以及那台終於被八年級生,誤認成玩具汽車的——VHS迴帶機。它的外型是一台紅色跑車,我們將它供奉起來。
當年我、Peace和奈美惠,正式開始把凌亂的社辦,整理成一台老派跑車開始在末日衝刺前,該有的樣子。
我們認真識別各國導演的殿堂級作品,在地板上鋪成一面專屬世紀末的電影地圖,以確認我們要去的方向,以及永不回頭的理由。電影和公路之所以非常相似,是我們一旦決定開始,就絕不下車,誰也別想偷偷睡著。
2
電影社不拿攝影機。我們排起自己鍾愛的主題片單放映,也意圖讓全輔大的人擠在鬧鬼的放映室,勒索眾人的喜怒哀樂,還願意付錢買帳。我們更酷愛投影機。
對於戲院,我們開始有自己設想的樣子了。並且彼此打賭,各自鍾愛的導演,一定可以讓返校影展高朋滿座。擺在收票口的高級喜餅盒,用以搜集學生影迷的零用錢為樂,我們打算提前比其他野雞社團,買下一組IKEA的高級沙發擺在社辦裝闊。用以證明,懂藝術電影其實非常有用。
賭徒們的戲院,自有一套奇妙的勝率與邏輯,開始互相炒作。
Peace堅信伍迪·艾倫的笑話,有吸引學妹進場的效用。所以他放片專挑《性愛寶典》、《開羅紫玫瑰》、《曼哈頓》來押注。他的習慣是,在伍迪·艾倫說笑話前,提早進場就座,他會偷偷搜集完整間戲院的笑聲後,再次迴放所有人的笑聲給我們聽,以炫耀喜劇的高單價。
奈美惠喜歡放映的片單,裡頭一定有個角色兇巴巴。洛伊·安德森的《瑞典愛情故事》、文森特·加洛的《水牛城66》……每位女主角,願意捨身愛情前絕對鬧得轟轟烈烈,她們擺臭臉、站三七步,嚼口香糖像吃火藥,而男主角還願意轉身親吻的話,下一幕投影機如果當場壞掉,整個畫面,會冒出粉紅泡泡。
據說人對於一個地方過度放心不下,會形成執念的魂魄,這是地縛靈由來。當我把自己的回憶捏成一隻鬼,重新安在當年社課的地下室裡遊蕩,靠近收票亭,知道自己愛的不是電影,是驗票收款,撕下每位影迷,愛的截角。
如果你也有在放映時盯場的經驗,你應該與我有同樣預感,在世界末日前,應該規畫出逃避現實的空間才對。
王家衛的《旺角卡門》,能吸引到晚下班的中年業務,因打擾到劉德華的激吻而致歉進場。
被岩井俊二《花與愛麗絲》占領的地下室,竟能聚滿剛打完球的男生以汗臭卡位,靦腆地看著蒼井優的裙襬,翻出芭蕾舞。
買票進場的乖乖牌學妹,只為了看北野武《恣在年少》中的安藤政信,找摯友幹一場青春的架。
有次放映《真愛伴我行》,一群非藝術系屁孩進場叫囂:「這一部就是要看莫妮卡·貝魯奇露奶子啦!」老司機真的很懂。
暗場。
放映廳準點熄燈。
我站在影廳的最後方,看著銀幕,一群少年坐在沿岸,緊盯瑪蓮娜迎向所有人的慾望,最豐滿的姿態現身了。洋裝裡,所有人屏息以待的奶子,卻隨電影結束,讓我們領悟,導演只是借用她的身軀,埋藏整座西西里島的祕密。
歷史越悲傷,她身體的曲線就越情色。
當地下室影廳的木門拴上,請現實止步。過程中,如您的慾念隨著美麗漸漸增長,入戲的我們可以體諒。
只要仔細看,消弭所有堅硬的心思,每個人都得重新學習的是,在找尋意義的位子上,放低身段。我們讓電影導演,在放映機裡發出故事的引擎聲。中場也許由恨轉愛,目的地即將是憾中帶淚。
我賭觀眾連作夢都會編織八百萬種愛死電影的方式,在最愛的那幕橋段中按下暫停,把投影幕捲起來,出場時,一併打包帶走。
曾經有三個人花整學期就為了幹這事。創造一座不受打擾的戲院,在每張光碟背面,擦拭狂歡之餘,我們差點忘掉的指紋。
高級喜餅盒裡的銅板已經越積越重了。某一天空堂下午,他們真的搬回了更重的IKEA三人座沙發,動作超快。他倆提早坐在沙發上,討論金馬影展的片單,奈美惠則迴放了Peace的笑聲,偷偷跟我分享。
他們讓我當第三個坐下來的人,卻沒經過我同意,真可惡。一趟公路始於任性出發,跑車卻要塞進我們都能滿意的舒適座椅,光是讓出第三人稱的屁股,就覺得故事,好像太擠。
3
古馬雅人的曆法繼續倒數,終於懂得消遣末日的方法,是最好找個人談場戀愛。
作為電影社的第三人稱,社長。卻沒有一位女孩子,願意邀我一起登上連號的約會電影寶座。社團不死的使命太過艱鉅,需要愛情的人,都說自己沒有時間。
當年奈美惠負責搶金馬影展的票,幫我畫下數十張畸零的單身座位,我不怪她。
她說,如果搶單人票用電腦自動畫位會比較快!(我當然懂。)
但,我好想告訴她,我不想再當被別人選擇的人了。(更何況是電腦選號!)
在籌備下一段校園影展的期間,有兩個討厭鬼在戀愛中規畫靈感,也有一個人進到戲院裡去躲避現實的,就我本人。
從校園的戲院中離場,當我,第一次走進西門町獅子林大樓追影展的那份感覺,仍然真實。沿著稍嫌陳舊的電扶梯向上,多年後會再次回想,這棟大樓,真的適合我們這種迎向末日降臨,還嬉皮笑臉的戲院粉哪。
每個人,用一張印下電影名稱的熱感應紙,就能讓戲院把自己安放一至兩個小時不等,心情不再腐爛。世界末日的那年,我有一包專門存放這些紙張的提袋,收集自己脫離現實的時數,以證明自己曾在世界裡的世界,認真活過。
那是愛上戲院最關鍵的一年,在陰暗的空間裡付出最超時的感性。
不盛裝打扮,卻認真開始學習在電影前半小時,提早就坐。
不吃香濃、脆口的食物。就連爆米花入嘴,都要經過銀幕主角悔恨的眼淚同意,任何最寂靜的場面不敢輕舉妄動,沒有任何一種嘴饞,能在故事說愛你的時刻,發出噪音。
真的也看過在劇情準備高潮,戲院觀眾早一步比角色先對罵和幹架的場面。原因只是,對方的情人,在戲院外的世界,傳來一聲擾人的簡訊,驚動原則。
這是戲院粉的規定,不准帶現實的壞習慣進場。管你坐第一,還是最後一排。每逢大師多年後仍有新片上檔,電影結束,都會有影迷自備高級的罐頭掌聲。
人出生,第一件事情是張開眼睛,窮此一生,以證明自己活過。
而電影,用以證明大師的眼睛,和凡人看清生命的級距。這過程中很難不睏。
而唯獨戲院(也只有戲院),能讓我們在那一兩個小時的時間裡,醒著或睡著、睜眼或閉眼,多活過一場場的人生。也許只是戲院帶來的感動太大,我們都曾為太爛的電影,給出太高的評價。
4
畢業多年之後,2012末日論的傳言扔回了時光機和抽屜。從謠言活下來的我們,仍相信末日一直存在,它只是以工作、水電瓦斯、信用卡費和凌亂的推銷信箋,投遞在我們的生命,和電子信箱。
幾個月前收到一份來信,主旨寫著:輔大電影社30周年社慶邀請函。
我在匆忙的上班時段打開它,裡頭亮麗如新的社員,邀請我,在空白的Word檔案裡,寫下一段送給當年的,祝福的話。
我腦海裡的浮標閃現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久到我、Peace和奈美惠,能擦拭掉輔大布告欄上的灰塵,用透明膠帶死死黏住一張《地球之夜》的手繪電影海報。
久到我都忘了,我們曾經學楊德昌的《一一》,努力拍下入場觀眾的後腦勺。
久到我得再創造一隻鬼,飄回到社團的地下室,把走漏劇情的門縫緊緊闔上,請隔壁熱音社小聲再小聲點,別打擾我們正要出發的美夢。
久久無法自拔,想起戲院粉們,臉書上,我們年復一年躲過末日的追討,仍會向彼此問出一句:「這周末,要不要出來看場電影?」(成為一句重啟預言的說詞。)
而我們曾經上路,只為避開世界末日。和一群醉生夢死的人,祕密地,朝向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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