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聶隱娘》即將上映,採訪及活動接二連三,連帶打亂謝海盟原本的年金寫作計劃。趁著編輯點飲料的空檔,他趕著收尾筆記本上的句子。他寫字的方式略顯用力,一筆一劃刻進紙頁,書寫的姿勢帶點防備,寫完就急急地合起簿本。訪問結束後,趁著綠燈,攝影師讓他走上忠孝敦化路口的斑馬線,要他衝進人流的前端,試圖抓出拍照角度,他是不習慣人群的人,不管是面對或是身處其中,卻努力壓抑著什麼的配合了。
Q:《聶隱娘》是你參與編劇的第一個工作,從什麼時候加入的?
A:2009年夏天,我當時剛大學畢業,大學念了五年,延畢一年,正在對抗家人不去考研究所。我媽不是學歷至上,只是覺得我是個無法在社會上生存的人,若是躲到學院裡可以不用面對人群,會活得比較開心。那時候已經不打算繼續念,總不能啃老。最早是天文為《聶隱娘》寫了簡單的故事,根本沒放進電影裡的背景介紹,她想找一個完全不瞭解的人來看感覺,因為裡面牽涉很多歷史、很多人物,想知道會不會不好進入。接下來她要跟侯導談劇本,問我要不要去。因為天文跟侯導都是手寫,一開始我只是去幫他們打字,邊聽邊打,開完會可以直接發下去,有時候聽著聽著也會加入意見,就這樣一路下去。
Q:2009年對你來說是個轉折點,如果沒去念研究所,也沒加入編劇團隊,當時有想做什麼嗎?
A:我當時蠻反抗要成為作家這件事,大概是我叛逆,我並不想要跟他們做同樣工作。小時候在寫作方面跟我媽衝突很大,我並不想給她看,也不想給別人看,但好像無法禁止室友媽媽好奇偷看,她看完會給你意見。某次被我抓到,幾個禮拜到幾個月都不理她。有時候我拿這件事給老師跟同學抱怨,大家的反應都是很好啊、應該要給她看,我聽了會更火大。那年夏天最想做的事是去動物園當保育員,我真的很喜歡動物,也去看了報名簡章,上面寫不需要獸醫專業,最重要的是有熱情跟愛護動物的心,那我覺得我應該可以。當不了保育員那我去小七當店員應該可以,那時想故意反著來。發現自己不寫東西好像也沒其他能耐,一步步走進來。
Q:第一次編劇工作就跟著侯導,心情上有沒有調適的,或是做什麼相關準備功課?
A:其實還好,因為侯導擺明就是需要我對唐代的瞭解,這是我的強項,所以需要的部分我本身就帶在身上了,不太需要調整。以前我也大概知道他們的工作方式,主要是侯導說,天文再提出討論。外界多少會覺得我是靠關係進劇組,會收到這樣的批評。大家都太怕他了,我的「不怕」其實是我很好的一個優勢,大家很少能用這個角度看侯導,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別人永遠都是抬頭看他,因為他是我太熟的一個長輩,依靠這樣的優勢也不是壞事。
Q:跟實際生活裡親近的長輩們合作,你在劇組裡會是緩衝的效果嗎?還是會把自己隱形化?
A:阿城在的時候,我比較會隱形,因為阿城跟侯導創作的扞格太多了,我跟天文在旁邊「勸架」。編劇雖然是個團隊工作,我認為其中創作者還是只能有一個,其他人都是執行,儘管天文自己也是個非常完整的創作者,在這裡還是會暫時放下這個身份,輔助侯導,不會那麼強烈地堅持。阿城在侯導面前還是蠻完整地做自己,他們想拍的東西不太一樣,侯導著迷於人的東西,阿城在意器物史,衝突會在這邊。我自己會比較傾向侯導那方。
Q:侯導跟阿城有各自的堅持,你跟天文比較在意的部分會是?
A:因為侯導剪片不手軟的習性,我們在意的點還是能不能讓觀眾看懂一點。我們在編劇過程中會幫觀眾求情,希望能多留一些。其實也沒用,拍出來侯導還是會把他剪掉。有些人問我會不會修改很大,其實主線都在。像是冰山理論,劇本也是一個冰山,看他要讓哪個部分露出來。
Q:如果讓你選擇,想加回哪場戲?
A:我私心還是想把雙胞胎公主半夜爭論加進去,我覺得那段太重要了,幾乎是整部片我唯一想拍的東西,重頭戲中的重頭戲。我也覺得侯導真的很了不起,他覺得那個節奏、那個氛圍放不進去,把原先設定的重頭戲說剪掉就剪掉了。
Q:工作過程中,有跟侯導、天文吵過架嗎?
A:他們兩個約討論很隨性,有次我跟大學同學約好了,臨時被他們叫過去談劇本,就大發了一場脾氣,其實想起來有點丟臉。
Q:正式拍攝之後,你幾乎每場戲都跟了,通常在現場會做什麼?
A:我負責盯場,要隨時戴著耳機,從台詞有沒有背錯,到有沒有稱呼錯誤,例如唐朝的「大人」一詞,只能稱父母,不能拿來叫上司或官員。遇到這些狀況,那個take拍完要趕快去跟侯導說。我還是不以編劇角色自居,而是侯導的工作人員,有什麼適合我,我就去幫忙。
Q:《聶隱娘》之後會繼續做編劇工作嗎?
A:其實我已經推掉一些編劇工作,我還是只會跟侯導合作。我的脾氣跟工作習慣,可能除了侯導也不會有人願意忍受,只有侯導可以把我放在應該放的位置上。
Q:台北文學年金方面作品的進度如何,接下來有什麼寫作計劃?
A:寫完《行雲紀》後,要接著寫台北文學年金計劃,這個計畫我也籌備了五年才在去年下筆,本來還不錯,這個月荒廢掉了,是自己喜歡的題材,希望拿把它寫到最好。有時候碰到瓶頸,還是得發呆發一個早上,刻出十幾個字,這時候我會笑自己像王文興。回家就會跟爸爸媽媽哭訴說我變成王文興了,今天只寫出三十個字。這樣幾天之後,磨著磨著會突然通了。電影拍完後,會覺得我的文學版圖還是不足,年金寫完後要暫停一兩年完全不寫,就是看書,跟幫侯導下一部電影。目前人生規劃是這樣,考慮過念電影研究所,問過同事意見,他們說在侯導的劇組裡待一年,勝讀十年研究所。
Q:除了外界的批評聲音,還有台北文學年金的亮名事件,有聽到這方面的討論嗎,對於這些你怎麼想?
A:這個月我分身乏術,醞釀八年的《聶隱娘》在坎城問世,我們都還有最後一哩路要走完,我沒空關心這些,說真的也不關心。至於外界批評最多的,我靠關係進劇組,事實上被破格任用的可不只我,小我一歲的本片剪接黃芝嘉,與我一樣不是科班出身,由場記直接升任剪接,我想侯導不會把自己最重要的作品當酬答我們的工具,至於我們表現如何,請實際用電影來評斷吧。
Q:先前你提到「家業」,寫作對你來說,似乎產生跟同年齡創作者不同的壓力,現階段你怎麼看待寫作。
A:寫作其實沒有家業可言,是個人面對自己的寫作,誰都替不了誰,我抵抗它了非常多年,是猶豫是不是要踏上我從小目睹外公與家人這麼辛苦而孤獨的路。因為這次跟拍側錄而跳進來,既然進來了,就繼續下去吧,他們走過這條路的背影,就是我最大的支持吧。
李屏瑤
一九八四年生,台北人,文字工作者,畢業於台灣大學中文系,目前於關渡妖山攻讀劇本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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