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輕快可愛,從小綠人寫起,以青春的眼睛看身體與感受,以及社會有形無形的鬆綁,成長經驗、性別意識、自由與禁忌的辯證,融合得天衣無縫。──平路●敘事者從交通號誌和群體之間來回變換,通過裙子去思考女性和身體,敘事風格冷靜,思辨清晰,達到知感交融的境界,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焦桐
●性別是一個延續性的議題,但這篇作者注入了強烈的當代感和個人性,閱讀時也妙趣橫生。──唐捐
我一向很喜歡學校外面,藥局旁邊的路口。雖然每次回家,我都趕不上行人號誌燈中小綠人出現,示意行人通行的時機。於是更多時候,我盯視(偶爾怒視)著的是在倒數燈中一動也不動站得直挺挺的小紅人。
像極了瞪眼遊戲,最倒楣時眼角餘光瞥見那班回家公車飛馳而過,而小紅人依然佇立於34秒上。
任何髒字都無法精湛表達那刻我對它的憤恨。
"Oh come on !"腦中的怒吼聽起來像常收看的美式影集,橫斷我面前的車水馬龍多麼罐頭笑聲。
小紅人無動於衷。
好吧,那就來硬的。「喔拜託嘛姊妹,動起來!」微風夾帶廢氣吹來,我搖動百褶裙襬,和小紅人隔著馬路打摩斯暗號。
左腳右腳左轉右轉,嘿看到了嗎?我們是一夥的。讓我過去!
旁邊大叔投來漠然眼光,我想也許只有我這麼在乎這個路口的小紅人,也只有我這麼喜愛這個路口的小綠人。紅轉綠,小綠跑了起來,裙襬一波一波,馬尾向後飛揚,我跟著起步在斑馬線上奔跑。
也許這是因為他們是我第一個認識的,穿裙子的小紅綠人。
記得剛上高中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手機的推薦新聞中出現了這樣一個標題:「X市街頭出現『馬尾少女小綠人』,女中旁限定!」我納悶著開學兩個月就沒有一次看到過,那之後放學的路上眼睛睜大盯著遇到的每一座交通號誌。像是拷問一樣的目光銳利自馬路對面劃破車陣逼近,深怕錯過小綠人的蹤影。
那天晚出校門,要去另一邊的公車站牌等車。我經過藥局,然後在路口被小紅人攔下。45,44,我數著,視線上移到了小紅人身上,他的骨盆處凸起,遠遠看起來像是長腳的雙層蛋糕。
看久了我才意識到,那是裙子。
拉著身旁同學的衣袖,我興奮的跳著:「欸,欸,快看,他穿的是裙子欸!」
其實以各種思考模式來解讀,都無法確切解釋我的莫名興奮。女中三年,服儀規定和身上的大學T一樣寬鬆,百褶裙是和久久才出現(甚至不是一個月一次)的月會一起出現的當日限定。遇到小紅綠人的時候,我多半穿著短褲長褲,而且我也沒有他們的馬尾,剪至下巴的短髮像安全帽一樣圓罩我的頭頂。
不知道為什麼,那篇新聞標題中並沒有提及裙子的存在。但我一直覺得,那是最能與其他同款小綠人做出區別的特徵。裙子、裙襬,作為一種辨識同類的象徵,一種衣裝上的暗號。
穿裙子的人,在你的想像之中,是怎樣的呢?
首先,我們必須體認到裙子的特殊性。
裙子之所以身為裙子,在於他的連接性。
其他衣物充其量只有單向,容脖子、手臂和大小腿通過的功能性出口。但裙子所擁有的開口——風起就讓人感覺與世界接軌了的那個開口,它卻是雙向的。裙子的開口,在我長長的青春時期中像是個連通世界的通道——從私人的、內裡的,到外——空氣暢通。我有時覺得,穿裙的人們,其實很早就被贈與了穿梭在隱密與顯露間的祕訣,像是擁有一頂魔法師的高帽子。
但有時魔法和詛咒只有一線之隔。
國中時的制服裙——嚴格說起來那更像褲裙。在制服裙襬的底下學校不放心似的又加上了一層薄薄的褲狀布料,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對,只是讓我很想掀開裙子然後在校園裡遊蕩,質疑到底是什麼不能露出來,到底是什麼會這麼容易就露出來,還有既然這樣為何不讓所有人穿短褲就好?
那一層強加在制服裙之內的布料,讓我有種被迫遮起之感。明明裙子也是被迫穿上的。
我還清楚記得那件褲裙的感覺,奔跑時薄薄的內裡褲料像是一層膜,包覆大腿,包覆那之上的一切,封閉,而不暢通,像是某種絕對隱密的絕緣體,潛伏在每個活蹦亂跳的女孩裙下,腿上,阻隔任何太過靠近的電流。
我還清楚記得,出了國中校門的我,再也不願套上自己的短裙。
然而追根究柢,那根本不是裙子的問題。
「厚不要這樣啦!」
同學笑著皺眉,我想應該是眼睛疼痛並快樂著的朝我大叫,在以我拉起的裙襬為中心的一片混亂中,我擠出猙獰的微笑。
一陣笑聲和手忙腳亂之中,有人撇頭,有人忙著遮眼,我和朋友拉起國中制服裙的裙襬,做出邀舞的姿勢,優雅無比,低頭頷首,露出內裡的薄褲。
就像是白兔露出耳朵一樣,所有那些不堪或故作鎮定的想像都在拉起裙子的那瞬間與落實擦肩而過,於是衛生紙變成了兔子,而安全褲變得比丁字褲還不堪入目。
魔法,或詛咒。
走在大街上,不能奔跑,三步五步要拉一下被夾進大腿肥肉的裙襬,否則待你走到公車總站,露出的將只剩大腿肥肉。步伐要碎,要輕,把自己的底褲當作人質那樣,不可卸下戒心的穿梭在城市之中。
把這樣的小心翼翼當作一種記號,你就能從人群之中辨識出,穿裙的人們。
曝出與遮掩,顯露或隱藏;魔法,或詛咒。
穿裙的人們。在朝會上集體拉下百褶裙,露出內裡的體育短褲。
穿裙的人們。臉上還未長出鬍渣,腰間卻開出一朵朵黑色的裙花。
從那裡到這裡,腰圍到裙襬,一雙雙僵直的手拿出了量尺,穿裙的人們卻挺出胸膛,讓裙子搖擺,放下、拉起,就包容各種模樣。
詛咒,或……?
「少奔跑,少快速行動,少抬腳,少開腿坐。」這是常給穿裙人們的建議。但其實仔細想想,裙子的構造比其他任何下裝都適合邁步奔跑。
穿裙子的小紅人看進我的雙眼,一動不動。
排氣管轟隆轟隆。紅轉綠,斑馬線all clear。一切蓄勢待發。
有時,會出現這種稀有時刻。
公車還要很久才會到站,好久才穿上一次的百褶裙,好久沒有那麼輕的書包。
我盯著行人號誌燈裡的數字,內心倒數:三、二、一——
「嘿,開始跑囉!」
在亮起的綠燈裡,我的裙襬,對應上號誌燈裡發著光的。
那一瞬間,我們的裙角同時凸起又落下,而眾人仍疑惑驚喜讚嘆微笑以為自己眼花,「欸,欸,快看,他穿的是裙子欸!」
只有我快步向前,只有我意識到,是時候該衝了。此刻,暴露與底褲,一切煙飛。
「厚,不要這樣啦!」
確認過很多次了,那隻穿裙子的小綠人,是奔跑著的。
不知道他有沒有穿安全褲的習慣。
秒數不斷掉下,我跑呀跑呀跑,一頭亂髮甩啊甩啊甩,在那五十幾秒的通行時間,我總竊喜著,自己是明星的錯覺,魔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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