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也有屬於她自己的迂迴與犧牲,我們都得因叛逆和時間而付出代價。
只是我們父女倆的叛逆也未免長了些……
前妻過世後那些年,我單獨帶著一對兒女過活。
往後好一陣子,自己跟女兒的相處,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彼此間常聞金鐵交鳴之聲。太生疏嗎?生疏到某個地步,通常是「相敬如賓」的;那麼是太親密嗎?不,親密的雙方,又應該不至於那麼動輒得咎的。後來女兒嫁人了,她要出閣那天早晨,我醒過來,浮上腦海的第一個影像是女兒滿月前湛藍的眼珠,我一方面若有所失,另一方面,總算鬆了口氣。往後我們父女雙方,保持某種介乎生疏和親契之間的安全距離好了。
在我這邊想來,有時還是不免有著深深的感慨及自責,覺得有著一個不知心的女兒,終究要怪自己「養子不教父之過」。
女兒很快也有了她自己的女兒,接著她和先生移居外島,開了家餐酒館,聽說生意做得很火紅。每隔一陣子,女兒回到台灣夫家休假、喘口氣,得空時,也會順便到中壢來找她阿公阿嬤和姑姑。
我自己呢?斷絃十年後,又娶了現在的妻子,搬到台北來住。女兒有了自己的家庭,難得來找我,甚至連電話也久久一次,幾次電話,也是屬於事務性的,交代幾句,三言兩語。每回掛電話,我總愣上那麼好一會兒,腦海浮現一個叛逆女孩桀驁不馴的身影,我自我安慰……覺得那身影是屬於全世界共相的,不僅止於單獨的誰。這樣一想,作為一個失敗的父親的自己,心裡頭才多少好過了些。
那個共相的身影慢慢淡出又淡入,鏡頭聚焦在單獨的女兒身上時,幾件往事跳進腦海。
單親家庭的第一年,彌補孩子失去母親孤苦的心理吧?對兩個孩子的管教,我比往常更溫和些。他們姊弟倆話變少,曩昔的歡顏不再。任誰早晚都要被逐出原先居住的樂園的。我也是這樣安慰自己,說:雖然殘酷,就當作是一份成年禮吧!
命運也像雨滴,不過是滴落在什麼時候、滴落了哪一滴雨水,這樣的差別而已。我又這般忖想。
沒多久,女兒臉上恢復了些許媽媽在世時的笑顏。那是青春的另一種殘酷吧?也好,我心中默念,每人生命自有軌道,願她安穩也安心度一生。
我正慶幸女兒回到常軌,卻發生了下面這件事。
是周末假日吧?女兒從外頭回來,在家門口躲躲閃閃。本來我還不疑有他,經這一閃躲,我這才發現她一邊鼻翼多了個灰褐色的點。起初還以為是個鼻屎或什麼髒汙呢!再一瞧,乖乖,原來是個鼻環,我頓時怒從中來,喝令她立刻給拔下來。女兒在我一連串責罵聲中,臉上始終掛著近乎諂媚的笑容,那當然是以下對上的謙卑、俯伏的笑,但反倒越發激怒了我,使我差點要動手揍她。
那次我到底有沒動手打她?時間之手抹去了記憶,那對我是個恩寵吧?我只記得她鼻翼那個鼻環的醜驚嚇了我。難不成這在她眼中是一種美?這是新舊兩代的鴻溝嗎?據說新一代的價值觀是以扭曲、破碎為美的,直接這麼說吧,是以醜為美的。可是不行呀!我們應該全然接受現實景況嗎?說這不過是如實反映了現今扭曲、破碎的現實?但現實是什麼?現實不就是我們造出來的嗎?可以弭平美醜的界限?美不是和善、真連在一起的嗎?女兒怎麼了?還是我怎麼了?我為此沮喪了好一陣子。
喔,我記起來了,自己和女兒還有兩次衝突,其中一次,我的確打了她一耳光;另外一次,是在除夕夜,為一盤蛋炒飯,她離家出走。
那是個假日,女兒跟同學相約去新竹街上玩,公車班次快到了。
「妳不是跟誰約好了嗎?車子快來了。」我提醒她
女兒居然回嘴:「這關你什麼事呀?」
就為了這一句話,她立刻挨了我一耳光,這一巴掌落在她的頭臉交接處,她摀著痛處,不敢再吱聲。「打在兒身,痛在娘心。」剎那間我就嘗到這種滋味了,但另一種迂迴的反彈使我更加氣急敗壞,幾乎伸手想再打她第二道耳光。
我到底忍住了。
日後我幾次回到當天的情景,為這件父女衝突,我幫自己,也幫女兒緩頰。幫女兒緩頰的說詞是:她幾乎無意識地回嘴「這關你什麼事?」,是口不由心、出於集體潛意識的,那又是個全世界共相的、不僅止於單獨的誰。這份叛逆也是生物性的、階段性的,好像每個人一生都必須發過一次麻疹。
為了一盤蛋炒飯,女兒在除夕夜離家出走的那次,也讓我見識到青春叛逆的不可思議。前妻過世後,前面那幾年的某一個除夕夜,我無心為這特別的節日應景、準備飯菜,只隨手炒了一盤蛋炒飯——日後我倒也不是沒意識到,莫非自己也是一個年老的叛逆少年?流著永遠的叛逆血液?而女兒只是我的遺傳者,我的翻版罷了?——女兒看了我端出蛋炒飯一眼,剎那間,她翻臉如翻書。
「除夕就這麼一盤蛋炒飯?」眼神更睥睨了些,又加了句:「而且炒得這麼難吃。」
「妳還沒吃就說難吃。妳先吃吃看嘛?」
「光用看的就知道了,不用吃。」
我開始惱羞成怒,終究是除夕夜,儘量忍住自己性子:「而且我是先用這填一下肚子,等一下要吃什麼再看看。」
「不吃。」
「嫌難吃,那妳自己來做。」
「……」
「愛吃就吃,不吃滾蛋。」
女兒沒再說半句,扭頭回房間整理衣服。我分明記得炒飯的時候是黃昏時分,女兒一陣風回房,把她自己東西塞進行李箱的動作也很快,但不知怎麼,等她頭也不回離開家門時,我偷偷看一下錶,已經接近午夜十二點了。這麼晚了,還是除夕夜,還招得到計程車嗎?不免擔心一個女孩子這麼深夜出門……
我到底沒有起身去追她。日後我才得知,我的擔憂是多餘的,女兒打電話請同學開車來接她,把她載到她們家裡。女兒後來告訴我這件事,我安靜不吭聲,我也必須保持父親的尊嚴嘛!是這樣嗎?包括不輕易表露出關懷跟愛嗎?
這就是我們父女共同營造的親情之愛嗎?而這種親情的隱藏和迂迴,也是一種叛逆嗎?或是叛逆行為的犧牲品呢?我腦海浮現出李維□史特勞斯的「暴力的女兒」一辭。誰才是不顧「他者」下暴力行為活該的犧牲者呢?誰是那暴力的「女兒」呢?
女兒?我?我想了又想,拳頭握了又握,再張開雙拳,仔細端倪著掌心的紋路……
女兒也有屬於她自己的迂迴與犧牲,我們都得因叛逆和時間而付出代價。只是我們父女倆的叛逆也未免長了些。
(咳、咳……我得承認,屬於我自己的叛逆期或許更長。)
女兒有陣子喜歡穿牛仔褲,要穿就好好穿,她可不,那件牛仔褲跟她有仇,她在大腿和膝蓋之間的部位給挖了個洞,洞的邊緣還有些鬚鬚。我跟她說過幾回,她翻了下白眼,連回嘴都懶得回,一副「你老了,懂什麼?」的模樣。我憋了一口氣,等待怎麼找個機會整治她。
她姑姑幫了我。再過沒多久,大姊告訴我,說是她把女兒的那件破牛仔褲給扔掉了。
「你知道妹妹的那件牛仔褲嗎?」大姊問。
「知道啊!怎麼了?」
「她拿來給我洗。我把它給扔掉了。她很不高興,說:『妳憑什麼管我?』好好,我以後不會再管她了。」
往事馬上湧上腦海。「妳憑什麼管我?」、「這關你什麼事?」我也很想問女兒或者誰,只憑青春的叛逆就可以有這種發問特權嗎?只憑青春的叛逆就可以用這種口氣嗎?有一天我們不知道在講什麼,總之是父女碰了面,我把話頭一轉,說:「姑姑是我大姊,她連我都可以管,怎麼不能管妳?」
她沒說話,瞅了我一眼。停了好一會兒,慢吞吞地說:「我有我的做法,我上禮拜去姑姑家裡幫她洗衣服,幫她化妝,這就是我的道歉!我有我自己的做法。」
我默不作聲,接受了她的說詞。那麼是她的叛逆期來到尾聲了嗎?叛逆期結束,代表某種青春期結束,女兒也要長大成人了,我應該高興才是,怎麼好像仍然有著淡淡的哀愁呢?難道是對女兒即將離巢,相對於自己即將空巢而帶來的雙重哀愁嗎?
女兒嫁作人妻,再做人母,第一胎弄瓦,婆家仍然如獲至寶,公婆都疼愛有加。我也為女兒感到欣慶。我住台北,女兒回娘家仍然習慣回到原來住的中壢。阿公阿嬤、姑姑的家成了她象徵性的娘家。她做下面這件事的時候我不在場,我是聽轉述的,但某種奇異的時空或心靈,使得我如臨現場:
女兒生這第一胎奶水很足,常漲奶,她把多餘的奶水擠出,存在奶瓶備用,外出時也隨身帶著。
這天回到她阿公阿嬤家。坐在沙發的阿公抱著自己曾孫女,舉高放低、左看右看,十分滿意。女兒也笑瞇瞇地俯望著他們祖孫倆。阿嬤像一個老舊、瘦小的布娃娃窩在沙發另外一頭,疲倦而微笑地朝這邊張望,那是夕陽的微笑。
阿公回過頭,告訴女兒,阿嬤老是不吃飯。
「阿嬤,妳怎麼都不想吃飯呢?」女兒轉身問:「我剛一進門,就要說阿嬤妳好像比以前更瘦了?」
「不餓呢。」母親說。
母親的牙齒一二十年前就掉得只剩上下各兩三個,平常只能喝些稀飯,配豆腐乳或燉得很爛很爛的三層肉。長年的營養失衡,把初老時還胖墩墩的母親給瘦得像個小女孩。——父親生前常講一個笑話,說剛嫁過來時,母親壓番薯栽不用「踏腳窟」。意思是母親身胖體重,走在田裡根本不用出力就一步一個深深腳印,用來栽種番薯最便利。以前看過一篇小說,故事是有一個人出生時就衰老,是從死亡開始的,然後越活越年輕,直到回到母胎,時間是逆著回轉的。一般人是從幼到老,母親是從老到幼。母親站在血色豐腴的女兒身邊,我看著這畫面,回想起前妻是職業婦女,在電子廠上班,女兒是她阿嬤一手帶大的。我眼前浮現出一個畫面,女兒剛長牙那陣子,她阿嬤把什麼吃食先放在自己嘴裡嚼碎嚼爛,再挖出塞進女兒嘴裡……
眼前仍然是一個豐腴的婦人和一個小女孩,彷彿還在昨天,只是身分對調了:昔日婦人成了今天的小女孩,反倒是昔日小女孩成了今天的婦人。
女兒回到臥房,撩起上衣,窸窸窣窣地做著什麼。走到客廳我才看見那是一瓶奶。
「阿嬤!我又多擠了些奶水,妳喝!」
母親溫馴地接過奶瓶,端詳了一下,就著嘴,微仰著脖子吸吮著。她的手像是剝了樹皮的苦楝。
「好喝嗎?」
「不甜。」母親輕聲說著。
母親平常嗜甜,吃什麼都要加糖,這也難怪她會嫌女兒的奶水不甜。
「阿嬤!妳還沒喝完呢!再喝。」
母親羞赧地又喝了幾口。她的神情是認分的,絲毫沒有牽強,沒有「我是妳阿嬤,怎麼喝起妳的奶水」的尷尬。她臉上那份羞澀神情,只是身為一個童稚的小女孩該有的。
她放下奶瓶,又拿起,就著,小小稚嫩的手,緊抓著,又安安靜靜吸吮起來。
女兒俯望著她,眉角彎彎,溫藹笑著。完完全全像是一個正在哺乳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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