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太陽出現在濕涼的台北秋天
小荷穿著白色大圓領鑲著蕾絲邊的粉紅色碎花洋裝,興奮地和弟弟在房間裡跑來跑去。這件是去年外婆送給她的新衣裳,現在穿大小剛好。洋裝竄出的是家裡特有的收納味,木頭衣櫥裡藏著樟腦丸的刺激嗆辣及濕膩霉味;仔細看,蕾絲圓領上還長出一朵朵原本不存在的黃色小花。媽媽湊在小荷身上聞了聞說:「忍耐一下,等會和外婆拍完照,就把衣服重洗過,曬曬太陽。」小荷不介意,好心情掩蓋過撲鼻的混濁。平常只有過年才能見到的外婆,這天要從溫暖的南國來到陰鬱的北方探望小荷一家。除了長年外派在部隊不在家的爸爸外,全家人都和小荷一樣期待這天。
媽媽帶著姊弟三人到宿舍外的公車站等外婆。穿過對門陳伯伯家幽暗後院,旁邊是一條小水溝,小荷算準跨出的步伐,仔細地不要再掉下去。緊鄰著是奶奶家廚房後門,接著經過堆放垃圾的垃圾場。花草、臭氣、香味、油煙、腐臭輪番過場。這是小荷離開家門必然會經歷的嗅覺刺激,每個地方都有專屬的味道,就算閉上眼睛,她也能靠著氣味辨別出已經走到哪裡。
外婆身上有乾淨的肥皂香,每次離開外婆家前,她會幫姊弟三人細細刷洗乾淨,一起帶著屬於外婆的記號回家。南國太陽出現在濕涼的台北秋天,是多麼意外的驚喜。為了留住這瞬間的喜悅,一家人站在院子前白色籬笆外與外婆合照。
負責捕捉影像的媽媽突然拿下相機憤怒地對著小荷大吼:「妳非得要在這時候把眼睛弄成這樣嗎?」五歲的小荷有一個特殊技能,就是讓右眼黑眼球靠近中間的鼻梁,這不是常常能看見的特技,必須在小荷心情到達某個莫名的點時。至於這個點是何時,連小荷也不知道。遺憾的是,這項技能並不討喜,得不到大人的讚賞。
泛黃霉味混雜著新倒入的鹹味
小荷反手抓住身後的籬笆,想得到一點力量做出和弟弟一樣討喜的笑臉,好轉移媽媽對不守規矩右眼球的關注。可惜小荷總是抓不到正確力道發揮在自己臉上,嘴角抽搐無法上揚,失序的黑眼球更加偏離軌道,啪的一聲,開啟媽媽焦慮的開關。一陣暴擊後,她被丟進家裡,取消入鏡資格。小荷蹲在牆角把頭埋進心愛的粉紅碎花洋裝中,用力吸著泛黃霉味混雜著新倒入的鹹味,調和出不能理解的悲傷。
他們說,這叫鬥雞眼。
平日裡小荷的存在是能被穿透的模糊光影,只有在鬥雞眼出現時,才會被聚焦,將父母從其他美好的事物上轉移到她臉上。一開始,媽媽溫柔地安撫小荷不要緊張,放輕鬆。隨著鬥雞眼出現次數增加,工作及獨自照顧三個小孩的折騰,婆家、鄰居們對小荷失焦眼神刻薄奚落耳語,讓媽媽耐性消磨殆盡,無論小荷的眼睛長得多像她,似乎也不想將這瑕疵複製品留下存在的證據。
外婆走進客廳,抱起小荷擁在懷裡,坐在沙發上,再把弟弟放在另一邊的腿上,讓姊姊站在身旁,一起擺好準備微笑的姿勢。小荷將臉側向右邊,偷偷地搖晃著頭想把出走的黑眼球重新歸位,外婆讓小荷靠在她的胸口上,輕輕拍著,小荷嗅著外婆身上的疼愛,安靜地配合,等待喀嚓的快門聲。
女人在陳舊的紙箱裡發現困在右眼裡的五歲小荷。失控的黑眼球在六歲以後就沒有再出現。她將照片從相本中抽出,手指觸摸小荷的鬥雞眼,外婆過世後,沒有人再喊她兒時的小名。思念外婆的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好險童年已是一頁翻過的故事,永遠也回不去的曾經。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