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魯迅在〈秋夜〉這篇文章裡,開場劈頭就寫了這麼一句話,有人覺得這是一句廢話,冗贅,其實不是,魯迅只是慢了。
時間回推四十年,坐在我的床頭,可以看見櫃子上有兩隻襪子,一隻是左腳,還有一隻,當然是右腳,當我三姨眼睜睜看著我穿上左腳的襪子,趕緊轉頭去為我料理早餐,好一會兒熱騰騰回來,我的右腳襪子還沒穿上。
我是個慢孩子,容易發呆,天馬行空。
眼看上學就要遲到,三姨又急又氣,可惜她性底溫柔,終究不會開口罵人,只是抓了襪子幫我穿上,招呼我趕快吃早餐。我自然還是慢,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年輕時的三姨,在一家皮件工廠做工,賃居在台中市區,與我家距離約二十分鐘車程,父母工作繁忙時,會把我托給她照顧。三姨是個乖妹妹,每個周六晚上不去跑趴玩樂,總是到我家來住一晚,幫忙她的姊姊我的母親照顧我與弟弟,隔日吃過晚餐後,她再搭公車回去。三姨待我好,我很黏她,每次她收假要回宿舍,我會哭著追出巷口,有時還死抱著她大腿,不讓走,誰攔都沒用。有幾次,三姨甚至得要偷偷離開,我察覺後,哭得更兇,招惹母親打罵,一直哭到夜裡睡去。
偶爾,我會覺得自己不是個討喜的孩子,像直往燈火飛去的小蟲。
1983年開春,台灣上映科幻片《E.T.外星人》,片中兩主角與我年紀相仿,我們是電影目標受眾,街坊玩伴們都在聊,個個伸出食指,對沒看過電影的我來說,高深莫測得彷彿聽禪。
某天,還不是太熟的一個叔叔說要帶我上影廳看電影,片子任我選,我當然說要看《E.T.》,那是我童年時候最鮮明的電影記憶之一。
不想,電影前十五分鐘簡直要把我嚇尿,光影迷離,節奏懸疑得像鬼片,我差點發誓一輩子再也不進電影院了,直到E.T.終於現身,氣氛明朗開來,情節進入溫馨搞笑,我才慢慢坐穩了屁股。
這隻E.T.也是個慢傢伙,大巧不工,大智若愚。
電影院販賣周邊商品,其中最炫的是一隻約十吋高的E.T.塑膠玩偶,栩栩如生,脖子可以拉長,手指頭還會發光,看著那隻E.T.我像看見上帝,直想伸出手指。
「你想要哪一隻?」
叔叔料出我的意向,問我意願,我只是支支吾吾,拖延著不敢說。
「嗯……」
我想大人都知道孩子拉長音「嗯……」的意思,叔叔二話不說,直接下手買了最貴的那隻,付錢取貨,乾淨俐落。
說起這位叔叔,長得並不高,但前胸後背肌肉遒勁,精壯結實,行事如急星野火,很講效率,浪費事不做。
那麼,請看電影就算了,我真不知道叔叔為什麼還要買玩具送我,其時我們還不太熟,而那玩具太炫,我不感覺自己值得。
我從來沒有收過這麼趕得上流行的禮物,開心得手心冒汗,心裡都惶恐起來,彷彿做錯了什麼。
回家後,即便當時樂昏了頭,我仍能察覺三姨悠悠地卸下一口氣。後來的情節,這叔叔成了我的三姨丈,他們生養了三個孩子,夫妻倆至今感情堅實,甜如蜜棗。
而我,成了寫下這一切的人。
如今回頭看去,過往裡沒有一句是廢話。
時間總是慢慢的,在我們眼前顯露出第二株棗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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