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沉醉於讀江亭先生「抱石澄懷」的那段時光(說來也是五年前了),當然像走進一壽山石雕諸神廟,流覽不及,被一件件雕刻師用了數十年專注於刀、石、心境、造化——並非後來那些年輕天才在高價市場不自覺的突出、高級貨的流動,這也是世界最頂尖奢侈品,非常「懂設計」的抓到要突出之「你買的是我截切最珍貴的那部分」,所抓重點,精準,不浪費心思在張愛玲說的「中國人愛在繡花鞋底,耗盡繁工繡極難極精之花卉、吉祥圖紋,但那一面是踩在腳下,人們永遠不會去觀賞的」。這是資本主義走向高端、高級的必然——但在「抱石澄懷」那一方一方他充滿感情的雕刻藝術品,那對初入門者如同「百曉生兵器譜」,理解清末民初之後,這晚近五十年的壽山石大雕刻師,他們的作品如何神妙、他們這各自哪幾件,用的什麼不同礦種但極美之石,他們的獨門刀技為何,那件作品的神韻在哪……當然不用說他至愛的林清卿、石卿、周寶庭,也跟著那「一千零一夜」,如癡如醉跟著知道了如郭功森,其兩大承繼郭家工的祥雄、祥忍,林亨雲的□紅石執迷雕白熊,以及他的大天才兒子林飛,和另一個也是大師的林東,或如林發述、陳達、林文舉,乃至於黃麗娟,他都寫得燦爛生輝。當然在讀的時候,我就著迷、幸福,但也深深嘆息,沒有一件是我此生收得起的啊。然其中有一個人及作品,在這些諸神的作品展列之林(不是碑林,是一件件壽山石那以神鬼手指所演奏的雕刻靈物之林),我莫名、偷偷迷戀一位雕刻師和他的作品:陳文斌。
真懂壽山石收藏的高人,讀至此或嘴角抿笑,喔,原來這就是你的程度、品味、水深?請聽我傻子表一表衷腸。事實上,「抱石澄懷」上介紹的陳文斌作品,我也是一件都收不起。但真是在「介紹陳文斌的那一夜」,我被這個雕刻師的人物圓雕說不出的氣氛給迷住了。
似乎他非常愛用旗降,銀包金旗降,或李紅旗降但與濃郁的黃、白、淡紫相間過渡。在陳文斌雕出讓海外收藏家驚嘆的那些「就是大獎之首、就是入博物館收藏的作品」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這樣可作大雕件的頂級旗降,或還沒如同等級的名礦之石,炒到超高價。所以可以感覺到他用石材的較寬裕,所以以其所謂「學院派」的較受希臘雕塑表現張力的人物對峙關係,或我們在林飛的裸女上嘆其絕美的、壽山石最晶瑩美豔如結晶芙蓉、水洞桃花、荔枝凍,表現西方繪畫、雕塑語言的女體之美,臀弧、腰際、優美的肩到背脊,或大腿、乳房在腴膩的羊脂白芙蓉上形成其幾可觸碰的柔弱、引人憐愛嘆息(如川端在《睡美人》中直寫那對少女裸體之美的,讓人想尖叫的、新感覺派對極美的極薄極高音域的光之瞬閃捕捉)。但陳文斌的「隔石顯某一光晃的」,他對人世情愛,不僅是在畫家工作室素描模特兒之上帝造女人的,無太多人類能多言的奢侈之美。
不,陳文斌絕對是像日本昭和那些小說家、畫家,流連見識過女子之可愛、傻癡,但又被其不同的小心眼、在風塵中各種悲歡離合,《紅樓夢》之「原應嘆息」、「千紅一哭」。陳文斌懂這個的,中國這個文明,在後來二十世紀初被五四打斷其筋骨,那之前的懵懂群體繁複藻井人際(想想張愛玲到了人在美國,已四、五十歲之際,還是追想,寫《雷封塔》,那轟倒後竄跑出來的,包括她母親、姑姑,這樣的時髦新女性,骨子裡仍被那鎖住《紅樓夢》、《金瓶梅》、《海上花》諸女子的情癡、鴉片菸般的以性想拴住男人,又被男人玩弄,這種沉鬱、雲蒸霧罩、桂花蒸阿小悲秋啊),他懂這個的。所以選擇、或執著於旗降(頂精的)這種石,那說不出的凝膩、細如嬰孩屁股,但又不是芙蓉的嬌豔輕盈,它有一種光度略降半度的暈濁感嗎?或說黃白之際的蟹膏但又淡些,那是一種有一定人世之哀、火氣已收斂的體會。
所以我們看他的代表作〈寶黛讀西廂〉,那可是真的讀懂《紅樓夢》這一章的人的「相石而生」啊。小說裡寶黛始終被支架在一曹雪芹對「真性靈、真情的最高境」,寶玉是「情不情」,警幻仙子說他是「至淫之人」,其實那是曹公超越時代的浪漫主義之銀光燦爛流瀑的自由源頭。他悲憫、真情於所有女孩,包括晴雯這般高潔剛烈卻可憐出身貧寒當丫鬟,包括戲班裡的少女,包括蔣玉函、柳湘蓮,包括對秦可卿那夢霧之境的隱筆;但黛玉可是「冷月葬花魂」、「質本潔來還潔去」,中國人文學史的美人兒完全從形貌、氣質、人格神、悲劇命運,全是靈性第一代表,與性慾隔斷的極致。
但真懂《紅樓夢》者,其實多處作者故落破綻處,可品其對人世的層層感悟。可說整前八十回,處處格調高絕,但又真心嚮往《桃花扇》那樣的真情,原本就籠罩在色慾與美的漣蕩。而〈寶黛讀西廂〉,就是其中一小小、可愛的破口。青春期小倆口,似是被大家族之意志,錯繁屏障、湖石曲徑,對抗不了命運的終被隔阻。但那樣每天妹妹妺妹的相親相處。他們既是戲中人、籠中金絲雀,許多章節,曹公又讓我們驚嘆,林黛玉是才比同代諸多名家高,高出一大截的大詞家啊。所以他們都是戲曲小說中,沒有曾進入其心靈的,那麼高級的文學教養、哲學思維,甚至是一群天才少年少女創作者的自由主體。但在這一章,其實少女黛玉讀《西廂》,幽微的起了波瀾,那其實就是少女思春,在《西廂》、《牡丹亭》都燦爛展演過。
但《紅樓夢》的大關心仍在「悲劇」,或佛理的「大空」,不可能在此讓男女主角轉成成人電影。所以借讀《西廂》而讓我們看見小兒女初萌春心,寶玉當然如醉如癡,黛玉那一啐一「潔而受辱」恨意可愛狀,之後再讓寶釵「機器神降臨」對她曉以四書五經,算是在這本無限夢境互相泅淹纏繞、夢裡夢外之大書,在這一處鐘錶齒輪卡榫處,輕巧銜接跳過。
陳文斌的大才,在乎,以這件作品來看,寶、黛二人如此(在小說中不可能)以戀人之姿相擁,黛玉整個少女之軀,在坐姿下方似有園中湖石與錯枝桃花及老幹撐托,而其衣裙垂袖,美麗的臉龐沉浸在一種閉目睡夢的狀態,袖間捧著一本翻開之書(當然就是《西廂》了)。但若以右側寶玉站立之姿,像是公主抱,他把心上人林妹妹抱在半空。這裡,真是神!黛玉整個人恰占著這方旗降,那獨有的脂玉之白,但略微偏青,那種「妍如萱草,倩似春柑」,從夢境最深處的清幽、文人魂的最高境卻降生在這一瘦弱少女裡,那世界最髒汙暴力之泥流,無法侵一絲其夢幻感,那樣的讓至今的我們,每讀其葬花詞,讀一次即大哭一次的絕天地之大悲。在這天才少女那麼絕無僅有的,安憩、私密,如小鳥般下一瞬便被驚醒的、那樣光一點如大樂團演奏,在某一完全靜止時刻,只有其中大提琴手以琴弓,那麼輕的、碰了一下琴弦。
這你便知,我為何那麼嘆服,陳文斌「懂」,用旗降之凝鬱、半夢半醒、南方所謂蜜浸老橙,或那種熟暈、暑蒸之醚,在寶玉這側,寬袖袍乃至於披風,已點點斑斕過渡了旗降的所謂枇杷黃、桂花黃、橘皮黃,似乎這所有寵愛集一身的美少年,衣裝的繁花漫彩,也印象派的,他從外面不知哪戲班、哪別院少女、哪別府同樣大官子弟處玩耍,帶在靈魂水面的那諸多粉彩。
重點是,同樣是所謂「西洋雕塑」刀技的漂亮開臉、戴鳳凰冠之頭顱、美少年之長髮,但在寶玉的頭這一塊,是借此顆旗降,驟現的極豔之李紅。初看者,或習慣壽山石雕老派語言者,會覺有些突兀。啊?寶玉慾火上頭?腦充血了?但我又隔那麼多年,又上網看陳文斌此作,那個他全石,除了黛玉坐下的點點桃花,把那麼濃郁、豔極的李紅旗降之美,押在寶玉的這顆你細觀,他雕得那麼絕美的一張少年之側臉。這時體會,那個紅,是泣血斜陽,極深之哀啊。黛玉終是夢中女神,青黛不准世俗任一微波染,但站著,抱著這回憶中無止盡懷想的,這個最後見證整個賈府家破人亡、麈垢滿面的寶玉,那李紅旗降的火燄之紅、霜楓之紅、夕照灼燒金雲之後將入黑夜的濃愁耿耿之紅。
陳文斌一定是過來人,有心人。
陳文斌早期的人物雕刻訓練,或可看出如陳丹青某次講山西某寺廟中明代羅漢人物之「中國人的臉」時,提到他那帶中國畫家,乃至美院雕塑專科學生,無不受當時蘇聯藝術之影響,乃至現今到中國各景點,無不看到如王昭君、衛青、蘇軾、李白、關羽……各景點都是那蘇聯風格的古代人物,但身形全是朝上揚,那種英雄詩的強壯、迎風飄颯的同一種感覺。好像這不只在蘇聯,連東歐、中亞各蘇聯時期加盟之共和國,處處皆這種古人變成銀河英雄的大型雕塑。
好吧,但在他那樣的學院背景,你看得出他年輕時多麼勤奮用功,且幾乎在這些歷史大名字人物的揣摩浸淫於石中之雕的過程,完全和雕刻總廠的老一輩大師,那些從老時光一路練刀的一整批東門雕古獸、羅漢人物、仕女、觀音、花卉,或寫實農家豬雞或小孩的壽山石歷史「仙拚仙」,全是硬功夫之大師群聚奇景,或從台灣藏石家以台北故宮清宮古壽紐雕仿造而後班師回朝、市場追捧的第二代大師,陳文斌這樣以現代(其實是蘇聯)之雕刀語言,但在壽山石上找中國古代人物的較勁中,他早早耽於旗降之所謂「銀包金」,實為一種旗降特有之濃漿白、略向銀箔提色,又略向象牙降色,一種熟栗黃,但與李紅過渡時,所謂「血浸甘黃」、「煉蜜丹棗」,旗降有一種它率領而異於壽山他種石的自身審美,那個旗降白將那麼少見,而金黃蜜蠟的黃,反差頗大的包裹。
於是我們在陳文斌早期就摸熟摸透的老子啦、青春少女啦、亞當與夏娃啦,乃至於代表作〈三個和尚〉,他真的超會「御旗降」,用那個獨特醇漿之白作為古代人物衣袍之感,而以其內或蜜楊桃黃或血浸夕陽紅(極罕少)做雕刻技藝過硬的和尚頭臉、美人之立體五官、古代聖賢之臉。那種古人之顏色與所謂學院派習自西方,但其實是蘇聯的現代雕線,互相馴拗沒有一絲陳丹青說的「革命氣味兒」,卻在旗降這種說不出那內稟穩重、凝醇,但色差一跳又如此截然分明的「想像的古代」,一種「大相石」,抓到一種色境的摔跤、柔道,人體相扭、張力分卸入石自身的濃郁沉鬱裡。
他必是在長時間揣磨這旗降自身的靈性,有所感,所以譬如前面說的〈寶黛讀西廂〉,或另一組〈長亭別〉,乃以古代那麼斷腸悱惻的〈愛別離〉,以兩人對峙、別離、痛之不可狀、愁之不可造形,他在旗降世界裡,造出來。我完全不識此位前兩年過世的壽山石雕刻師,但從他的幾件迷戀造化情、對男女之情的透石而出氣氛、氣味,我就是私下揣想, 如我們讀日本昭和時期那些小說家,定然長時間熟悉女人、懂女人,或懂醉眼朦朧、不勝繁華中之寂寥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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