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景裡我們都只是「行旅」吧? 山巒和谿谷才是永恆嗎?……
阮慶岳:
蔣老師,
這幾日放假在家,我瀏覽蔣老師在這一段時間裡,投入在池上所積累的系列畫作,發覺總是會讓我停目吸睛的,經常是那片橫長綿延在畫布裡的山脈。這些山脈成串相銜連體,彷彿既是一座獨立大山,又是許多同體共生的群山,而且經常橫亙在畫面最顯目的中央處,但是又會退讓出來許多空間,給其他的雲啊天空,或是土地,可以能夠各自伸展輕盈姿態,讓人覺得天地皆是自在有餘裕。
山脈色澤往往濃重過他物,筋肉肌理也特別的渾然有勁,像是一條有著莽莽生機的什麼生命體。這其實很引我興趣,會讓我想著傳統水墨畫裡,山與人的關係究竟是什麼?我想〈谿山行旅圖〉所以能是經典,應是范寬承認也尊重了山嶽的有機生命,讓生命與山嶽可以平等對話,甚至還能有合而為一的契機,因而成就出這般崇高也美好的哲思境地。
這樣生命與山嶽同處在水墨畫裡的和諧關係,一直到宋元時候的郭熙、董源或吳鎮等人身上,還依稀可以感知辨別,但是如果再往下看去,個人意識主導的主體漸增,山嶽因而成為屏風般的裝飾配角。那原本鮮活也自得的山,不僅失卻生命的被尊重性,那可以讓人投射與對話的哲思傳統,更是逐漸淡去無存。
在台灣多年生長至今,我沒有一天會看不到山,讓我覺得是天經地義的必然。有幾年在芝加哥獨居工作,會特別想要見到遠處有青蔥群山,可是芝加哥恰恰無山,就尤其會讓我彷徨想家。
想起曾看過的「遠山無腳」說法,一直覺得有趣。想說這句話是否暗示著:山本來有腳,只是當人遠望時,會錯以為山是靜止與不能動的呢?
蔣勳:
慶岳,
台灣的春假,我離開池上,飛到巴黎來。這個城市,我在這裡度過25歲到29歲。每次回來,都彷彿又回到自己年輕時的懶散,虛無,叛逆與肆無忌憚。
我坐在塞納河邊,喝酒,大聲唱歌,散發無政府主義的傳單,很想像韓波,像他詩句裡說的「生活在他方」la vie est d'ailleurs,但是,「他方」究竟在哪裡?
匆匆四十幾年逝去,我仍然坐在河邊,仍然問自己「他方」在哪裡?
河水湯湯,那一片風景或許只是自己的心事吧。
來巴黎前我在故宮上課,四、五個研究生,老師都是故宮老員工,莊嚴老師的「書畫品鑑」每次上課就從庫房調一件作品,范寬的〈谿山行旅圖〉,郭熙的〈早春圖〉,李唐的〈萬壑松風〉,有時候三張北宋斷代的傑作掛在一起,讓我們比較構圖,皴法,落款,點景人物……
〈谿山行旅〉裡有一列行旅從大山下走過,驢子身上馱著貨物,似乎是夏天,穿短背心的領隊者手裡搖著蒲扇。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看這一隊行旅,就覺得哀傷。他們從畫面右方出現,走在路上,匆匆忙忙,很快就要從畫面左側消失。
那是范寬想要說的「行旅」嗎?
所以在風景裡我們都只是「行旅」吧?山巒和谿谷才是永恆嗎?
繪畫的老師不會回答這樣的問題,然而我的確感覺到范寬完成的不是繪畫,而是哲學。〈谿山行旅〉或許比程朱理學更讓我懂了宋代的生命核心價值。
東方的山水多是心事,不是風景,所以不現場寫生。他們遊山玩水,回頭來在紙絹上用水墨寫下和風景對話的心事,如同慶岳記得的潮州或芝加哥,如同我記得的大龍峒,巴黎,或者這一次畫展的池上吧。
阮慶岳:
蔣老師,
「東方的山水多是心事,不是風景」,真是如此啊!因此我們看一幅畫,有時像在看一個人,或者看一個時代,時空經常已然無存。
池上系列的畫作,讓我感覺到蔣老師的存在,就猶如我寫過:「一貫具有寧靜祥和的恆久感。」在畫裡,天地恆常有情,山脈卻顯現人間多變,必須渾厚沉重,以對映其他生者(人、花木與貓)的縹緲,並述說一切繁花皆是「行旅」的事實,以及點出作為觀者的不忍與感傷。
我年輕時總想走得遠去,去歷練人生去看風景,以為風光景色永遠纏綿無止盡,而且必然總是在遠方在他鄉。現在也是疲倦也是明白,許多風景可以就在眼前、就在起床臨窗喝咖啡時,日日窈窕相識對望、多變多姿的山色裡,當然更可以就在轉身必須時時應對的日常瑣事裡。
但是,能夠從容地眺遠與看風景,多麼好也真是必要。譬如蔣老師能在故宮從容看畫談畫,讓被時光淘揀過的風景,眼前悠悠展開流動,這是多麼令人豔羨的行旅,也不受時空局限的對話啊!
已然看過的山不覺許多,現在想來最溫暖難忘的,還是在屏東潮州童年宿舍的樓梯平台上,一人貼靠冰涼的洗石子欄牆,有些不明的孤單與寂寞,只能望著遠處的山脈,彷彿正與我相互訴說著什麼,然後有肥胖飛機穿飛山脈,吐出成串白色雲朵遠去,一切都緩慢也平靜。
這樣回眸偶現的不捨,與池上畫作獨立在分歧林間的那僧人,看似去處堅定卻又腳步不移,彷徨怔忡的某種奇異神情,似乎有些類似。看著這幅畫,讓我有著童年遠望山色風景,那般的時光又乍乍迴來的錯覺呢。
蔣勳:
慶岳,
今天在杜勒麗公園散步,春天的陽光在林木間穿梭。冬天落盡葉子的枯枝只有梢頭露出綠芽,黑色的線條四處飛張。黑色的線條後面是朵朵飄浮飛過的白雲。幾隻烏鴉在禿枝間跳躍或靜止不動。我很想畫畫了,覺得心裡有一個畫面,白雲,禿枝,黑點般的烏鴉。那畫面不是文字,而是色彩、光、線條。
記得有一次跟慶岳談創作的文體,慶岳驚訝台灣上個世紀七○以前,陳映真、七等生都完成了自己獨特的「文體」。
我當時想:「文體」是什麼?一種自己敘事書寫的方式嗎?自己的節奏,韻律,自己內在心事的規律嗎?
「文體」常被誤會是「腔調」,顯然不是吧!「油腔」「滑調」恰好是「文體」的賤賣。
我喜歡很慢地讀陳映真,七等生,也如此讀慶岳的小說,很慢,很澀,彷彿坎坷坑疤,因此不會油腔滑調。
巴黎奧塞正在展我喜歡的盧梭,一個海關公務員,沒學過畫,19世紀末,很慢,很澀,畫出驚人的風景。他沒有去過的熱帶叢林,獅子躲在草叢裡,捕蛇黑人吹著蘆笛,巨大繁茂可以吃掉人的植物。盧梭驚醒了學院斤斤計較技巧的「畫家」,他不是畫「風景」,他要書寫「心事」。
張愛玲三○年代在畫冊上看到盧梭就震驚了,獅子在月光下親吻沉睡的躺在沙灘上的吉普賽女郎,張愛玲完全懂盧梭風景裡的心事。
台東的畫展,慶岳建議我用「林木深處」作展場結束。最後一張畫,一個走向林木深處的僧人,絳紅色衣袍,林木裡都是風聲。
那是在清邁無夢寺看到的風景,我泫然欲泣,彷彿心事忽然被凝結成一片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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