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
蔣老師,
最近我出了一本小說,本想以記憶來做牽引鋪陳,卻不覺回到故鄉這個題目來。
故鄉對我而言,一直有著某種奇異的驚顫意味。我記得小時候在屏東潮州,一家住在父親工作的瘧疾研究所宿舍,過年時其他家戶的人,都歡喜回到自己的娘家去,空蕩蕩的宿舍裡,就我們一家留守著。那時,我才明白父母所來的地方,就是可以回去過年的家鄉,也是我從來沒能可以去到的一個抽象概念。
小說的名字,後來決定用了「黃昏的故鄉」。這首由文夏填詞的歌曲,初次聽到是在當時我與七等生會去的地下室酒吧,那裡常有文人與藝術家出入。一天很夜黯的時候,忽然一個知名畫家吆喝大家唱這首歌,然後幾個人立著唱了起來,我記得他們的神情激昂專注,歌聲飄著某種我當時尚且不能明白的悲悵。
當然,我後來就懂得這首歌所訴說的情懷,那種飄搖無所適、猶如歌中所說「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的心情,正是一個大時代裡許多人共有的記憶。
我想起多年前研究所畢業,初到芝加哥幫去年剛過世的林孝信,整修搭建他要經營的「士林書店」。並聽人說起他因為參與保釣運動,不僅中斷學業,甚至連護照也被吊銷,說:「就是這生永遠不能再回去到自己的故鄉。」我從來不知有人會被禁止回去自己的故鄉,那時我初在異鄉身為無所歸屬的他者,深深明白這是極其嚴厲的懲罰。
林孝信愛笑也達觀,這一切彷彿皆無事。我其實很想問他:作為「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但是,一直不知道怎樣開口,彷彿我和時代同樣一起虧欠著他什麼。
●蔣勳:
慶岳,
我五歲左右吧,母親帶我去大龍峒,說是父親工作的台灣省糧食局配給一間宿舍。我就跟母親坐2號公車到底站「大龍峒」下車。下車的地方就是孔廟牆邊。然後經過保安宮,穿過小巷,看到一排四棟新建好的平房,那就是我二十五歲離開島嶼以前的家。小時候聽父親談他的故鄉福建長樂,也聽母親談她的故鄉西安。父母都往生十年以上了,在島嶼生活了超過半世紀,我終於很清楚:自己的故鄉是大龍峒。
大龍峒在基隆河、淡水河交會之處。原來是凱達格蘭族的巴浪泵社,同安人移民多了,音譯為漢字「大隆同」,興建了祀奉保生大帝的保安宮,也興建商業街市「四十四坎」,成為繁榮的社區,也出了幾位科舉出身的文人,便又改名為典雅的「大龍峒」。
在古老傳統的社區長大,保安宮是我對故鄉最深的記憶。十八世紀,有一些同安人身上背著老家一尊神像上路,渡海到這裡,安奉了神像,開始謀生活。生活穩定了,就修建廟宇,請泉州的著名匠師雕刻36神匠。我的童年常常趴在廟門口石獅子背上睡著了。夢裡盈耳都是嗩吶的喧譁,乩童癲狂被神附身,身上都是血,鯊魚骨劍打在背上,一道一道血痕。抬神轎的男子赤膊刺青,赤腳走過燒紅的炭火。香煙繚繞,北管班子劈頭砸下來的鑼鼓鐃鈸,張嘴含著鳳梨的巨大豬屍,開膛破肚,面對著神,彷彿笑吟吟。
故鄉是許多聲音、氣味、色彩,是身體裡忘不掉的火燙的熱辣,廟會的七爺八爺一直搖擺著空空袖子的軀體跟著我,我蹲在保安宮廊下看匠師畫畫,花木蘭代父從軍,鍾馗嫁妹,八仙過海,匠師回頭問我:喜歡畫畫?我點點頭。
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台南著名的匠師潘麗水。
●阮慶岳:
蔣老師,
我確實在自己以及太多身邊人的身上,見到某種對故鄉的渴慕與不可得,也因而彷彿宿命地受著苦。甚至,終於沉落到薩依德在《知識分子論》描述的狀態:「在二十世紀,流亡已經從針對特定個人所精心設計的、有時是專一的懲罰……,轉變成針對整個社群與民族的殘酷懲罰。」
薩依德認為流亡是一種悲慘的命運,往往肇因於戰爭、饑荒與疾病等非個人所能控制的因素,導致故鄉的遠離與不可及。知識分子自古被流放的個人不幸,如今竟然已經成了人類共同狀態,而且似乎無人可以免,聽起來真是十分嚇人。
我其實同意這樣的觀點。但是,除了國族主義的高張,導致個體的益發卑微無靠外,我也覺得現代性的興起,所帶引的物質現實主義,讓生命本質失去依歸錨定所在,同樣難脫其責。這也是我在這本小說裡想探討的問題,但是答案就如小說命題所暗示,似乎只是隨著黃昏落日步步黯淡下去。
這樣帶著悲觀的論調,讓我在寫完停筆時,依舊有著某種不安與歉疚,彷彿違逆了我本當有的什麼責任使命。但是,也徹底明白自己尚無力描繪什麼樂觀的路途與去向,只能繼續任由故鄉縹緲遠去,無能奈何。
因此,看到蔣老師寫著:「我終於很清楚:自己的故鄉是大龍峒。」我既是羨慕也覺得震撼。我知道潮州是我童年記憶的唯一歸所,但是,卻依然不確知那是不是我最終的故鄉。這種不確定是不是可悲的呢?我不知道。只能想著薩依德所說極嚴厲的話:「在自己家中沒有如歸的安適自在之感,這是道德的一部分。」
●蔣勳:
慶岳,
我也是長時間在思索所謂「故鄉」對我真實的意義吧。
我一直在大龍峒長大,但是成長的過程,父親總是說著他的故鄉——福建長樂三溪村。母親也總是說著她的故鄉——陝西西安。我聽著他們「故鄉」的事,好像理所當然,那也就是我的「故鄉」了,也竟然有著對三溪村或西安的「鄉愁」。
二十五歲,我離開大龍峒,去遙遠的巴黎讀書。剛去的時候,很開心,也不會想家,「鄉愁」還是西方文學裡一個美麗又感傷的名稱吧。
然後有一天我坐在塞納河邊,跟一個陌生人講起我的「故鄉」,我講著講著,發現我對父親說的「福建」或母親說的「西安」其實一無所知。我能夠記得的父母親的「故鄉」都只是轉述,是語言或文字,但都不具體。那時候我記起了大龍峒,廟口鞭炮的聲音,鞭炮爆炸,我摀著耳朵,但是空氣裡都是硝煙嗆烈的氣味,皮膚上也感覺到火的炙燙。
故鄉會不會是很具體的氣味,很具體的聲音,很具體的皮膚上的觸覺記憶?
我那時才記起了「自己的」故鄉。也彷彿因此知道為什麼父親母親要一次一次說著他們成長的記憶。
我讀慶岳的小說,讀到我當兵時停留過一年的鳳山,屏東。很狂野燃燒的陽光,午後雷陣雨,暴雨擊打曬了一天燙熱的土地,翻起泥土中一種像人體私密的氣味。
我在巴黎最後一年,島嶼南方的氣味忽然從身體裡冒出來,許多雨點打在熱燙土地的氣味。故鄉,像鬼魂,他突然會來找你。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
蔣勳VS阮慶岳 談土地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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