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具現實感的小說,作者看待家庭的方式是:著墨不深,但什麼都入耳入心。從每個家庭都有的進食儀式去寫,讓家庭變成殘酷劇場。它細碎平實,卻帶出東方人對骨肉血緣的在乎,很有魯迅的味道。──林俊頴
●這篇讀來有痛感,而且毛骨悚然。寫家族傷病很容易流於選邊站,主角避開了,但他又不是冷眼旁觀,因為他是唯一跟叔叔互動的人。作品充滿血肉,細節具體。──陳雪
●這篇作品實踐了鄉土文學的現代性。小說設定廚房這個空間,讓叔叔的廢顯得家常也袒露,是很現代文學的寫法。──童偉格
每個周末我們一家四口都會從彰化回雲林斗南的阿公家吃個飯、住上一晚。有時候叔會在。
餐桌旁那台抽痰機仍暴躁地空轉,在擺滿物品的廚房裡顯得更加擁擠。其實廚房頗大,與客廳相隔一排透明拉門,進去左轉會上二樓,直走向後有一個小門通常不開,旁邊是一排流理台和瓦斯爐,右牆一整片檀木電視櫃給阿公展示些雕花酒罈或瓷瓶,中間放了巨大的吃飯圓桌,四片大紅棕色吊扇盡責的轉。
餐桌上的人沒有說話,其實機器噪音還不致壓過人聲,只是必須更吃力地聽。但對於兩對聽不太懂國語的年邁的耳、兩張不熟悉台語的青澀的嘴,和七雙假裝看著碗裡食物和菜色的眼來說,這已經是一個太吵又太剛好的白噪音。
天花板那對高齡的日光燈死了一個,剩下的那個不時閃爍,卻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要換,即便父已經看好了新的燈管、阿公偶爾會念個幾句。還能用,問哪個大人都會換來這樣的答案。
最沒有人去提的是油煙味,從備料到上桌從沒離開,阿嬤的底線是開個微弱的電扇「通風」。大火翻炒的回鍋油臊、蔥薑蒜爆香的殘味、水槽裡魚塊碎料放置出的腥,被電風扇一帶便全攪和一塊。巨大的灰霧油煙氣旋在廚房頂聚攏,看了怕是要下油雨。我俗辣(音sut8 a2),指使年幼的弟去跟大人撒嬌通風的事,弟沒膽,我只能走出去試圖和母商討。母從不說油煙嗆鼻要開門通風,通常都自顧自的到外面透氣,母警告我別多嘴,但那時年紀小,還是忍不住去說了。果然換來阿嬤的一陣碎念。父用眼神譴責安慰我的敗北。
「我是怕叔冷。」阿嬤提高分貝,其實大家都知道的。
廚房之所以變得更擠,因為多放了叔的病床。
叔的房間本在二樓,但自從病體不方便垂直移動便乾脆長居一樓,傷口不耐濕熱,廚房因安了冷氣便成為首選,奇異寒冷的空氣讓廚房終年沒有四季的感覺。廚房頓時多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紗布過度乾淨的開封味、膿血一點點的澀味,來往時不覺有異,但坐下來吃飯便能感覺那隱在油煙底下、小小的撓著我的鼻腔,弟連打了兩個噴嚏,父和母繼續吃飯。
叔病了的時間幾乎占去我有記憶以來對他的印象。叔最疼我,五、六歲我還住阿公家的周末都會帶我去夜市,買那些阿嬤看了總會念幾句的小玩意兒。夜市吵鬧的叫賣和手上紅豔的糖葫蘆、總是擺得很盛大的套圈圈和木圈在桶子裡排列撞擊的喀拉聲、逢年過節的各種沖天炮仙女棒在空曠的地上試放吸引客人。阿嬤常嘮叨叔,且一說就停不下來,但叔幾乎不回嘴,靜靜地聽著偷使小眼色示意我去拿安全帽。兩人趁阿嬤不留神,在知了規律的那種夏天午後嘻笑騎車去附近一家雜貨鋪晃晃。
叔跟櫃台的哥哥買菸閒聊,我則去糖果櫃或冰櫃盤算要吃什麼。有時候叔也不買菸,和我一起挑枝仔冰吃,那時的夏還沒那麼熱、廟口前也還能聽到有人在下棋暢談,我和叔坐在機車上晃腳吃完冰才回家。老家在愜意的鄉下成就了我只有藍天白雲的童年,除了叔沒有人會帶我去那家雜貨鋪,阿公阿嬤都上鎮上市場、爸媽喜歡偶有折扣的大賣場,叔也不喜歡帶弟去,只帶我。
晃眼我們自七、八歲搬離阿公家也快十年,某次父開車再經過那家雜貨鋪時我意外它還活著,只是顯得更小、更舊。我要求下車看看,裝潢沒什麼變,連那顆要死不死的燈也一樣,店員換成一個咖啡髮色掉了一半的姊姊大聲播著韓團快歌,我問她那個店員哥哥的事,她斜眼瞄我聳了聳肩。廟前的下棋老人只剩一個,他認出我後很惋惜地看著棋盤外的一顆棋,「他啊,前幾年出車禍走了。」
抵達阿公家時我和叔說我剛才去了那家雜貨鋪。叔殷切的眼神問了那個哥哥,我抿唇想了想,「隔壁店的說他上大學,去外地了。」
叔的事很難在家裡打聽,只能偷偷的從大人的談論間聽到一些以前的事,最近遺產、繼承等詞出現頻繁,叔的病況不樂觀,我一方面不敢去想又好奇。我對叔的結婚與離婚幾乎沒有記憶,更何況那幾乎不曾來過的嬸嬸與堂妹。「我就說那個小孩不是我們的。」阿公激動的重複這句話多次。「重點是如果弟還沒等到對方還沒滿十八去做親子鑑定,這樣繼承權就會判給她們了。」父極其煩躁地試圖解釋。這件事情弄了很久,好些日子我們回去父都會因此和阿公在客廳大聲爭執,後來吵累了乾脆不談。但他們卻從來不和叔討論。
我好奇過分,但自己兜兜轉轉思考無解,叔自從因車禍的刑期滿後幾乎都在醫院度過,哪裡有財產給這個即便沒有血緣的女兒呢。國小三年級的我自以為我已經能聽這個故事了,小心地偷偷問母是要分誰的遺產。母抿嘴瞪我,我脖子一縮自知不妙,果然換來一陣碎念和警告。後來才在偷聽大人間的談話裡聽懂,他們擔心阿公的財產最後會被那個小孩拿走,因為叔的狀況可能撐不到享受這一大筆家產。
知道個大概後我又想去找母討論,幸好那時察覺氣氛凝重便及時住嘴,我很笨的差點去問所以還剩多久。
糖尿病是個難纏的形容詞,小時候還不知該如何分辨那鼓脹的肚子是福氣還是過度肥胖。叔的髮型一直是平頭,起初大概是一個氣勢吧,後來因為入獄、最後為了臥床時整理方便,好像也只能平頭了。那年我國小要畢業,叔的糖尿病首先併發了視網膜剝離,救回來了卻還是損傷不少。我們去醫院看叔通常會連姑一起,相較父及母的沉默,姑總是關心,偶爾抱怨夫家個沒完,但叔通常只用點頭搖頭回答,久了姑的問句自然也改成是非題。其他床的老人呻吟哀號打呼大聲聊天,唯獨我們這床靜得很,像只有姑一人自言自語。
有次姑不知道說到什麼傷心的難處,哽咽地幾乎懇求叔「你也說些什麼好不好」,叔包著紗布的臉面向姑,微微張開嘴,又闔上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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