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個溫暖的,滿懷著溫暖的,不願紛爭的家庭;
讓兄弟姊妹懷抱父母慈祥的愛,依然成長在心靈;
給我些溫暖的,體諒而堅強的,彼此保護的心情,
但願成長在日後寒暑狂風暴雨裡,有顆不變的心。
──羅大佑〈家Ⅲ〉
二○一七年十月,一個「當年離家的年輕人」回到台北,在小巨蛋舉辦演唱會,票賣得非常貴,卻幾乎賣了個滿座。大部分觀眾與這位演唱者差不多年齡,但也有些年輕人,說他們是「從小跟著父母,聽他的歌長大」。
他是羅大佑。
一九八○年代初是台灣社會巨變的年代,也是台灣流行音樂革命的年代,兩者相互影響。這當中,羅大佑是最關鍵的一位音樂人,他的創作生涯緊扣社會的變遷,他的歌曲石破天驚,他的歌詞銳利如刀,他用音符引導整個社會思考,他的描述為全民留下不朽的記憶。
首先是一九八一年,他寫了〈童年〉:「池塘邊的榕樹下,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像是為一整代人告別純真,立刻引起廣大共鳴,大家邊笑邊唱邊感傷。就連比他晚一輩半輩的後來者,在往後的日子裡,也從這首老歌裡找到自己的影子。
像台灣一樣,他迅速轉大人。次年推出專輯《之乎者也》,年輕豐沛的能量像火山大爆發,岩漿火星把全社會老老少少都噴濺了一身。最離經叛道的當屬與專輯同名的歌,〈之乎者也〉。歌詞以嘻笑怒罵的方式,批評當局的權威管制,也批評社會的虛假與袖手旁觀:「剪刀等待之,清湯掛麵乎,尊師重道者,莫過如此也」。
另一首歌〈鹿港小鎮〉更讓人驚嚇又酸楚,它是唱片A面的第一首歌,唱針一放下去就迸出振聾發聵的強大搖滾:「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樂評人馬世芳形容它「不只是流行音樂,它是一個文化事件」。
為何如此?因為這首歌討論的正是台灣在現代化過程中的迷失與鄉愁:「繁榮的都市,過渡的小鎮,徘徊在文明裡的人們」,而且是回不去的鄉愁,因為小鎮的傳統文化也在消失:「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的紅磚,砌上了水泥牆,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馬世芳相信,當年聽到這首歌「是很多人生命改變的一刻」,從此以後,「整個世代青年人面對大環境的態度」都改變了。
這張專輯裡的歌首首都與社會的脈搏一同跳動,其中〈鄉愁四韻〉和〈光陰的故事〉尤其家喻戶曉。前者改編自詩人余光中的同名詩作,描寫老一輩外省人有家歸不得的悲痛;後者是青春初度之後的愛情傷逝,纖細描寫早熟的初老心情:「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憶的青春……」
一九八三年他推出第二張專輯《未來的主人翁》,轟動海內外華人世界。其實,羅大佑的每一首歌都是「有華人的地方便有人傳唱」,中國大陸開放較晚,因此比台灣聽眾遲了幾年,可是他們一旦聽到,便成為鐵粉。
二○○○年,羅大佑首次在大陸舉辦演唱會,至少有五千人從北京搭火車南下上海聽演唱會,他們是知識界的菁英,其中有一位是剛剛從北京大學畢業的作家許知遠。開演前,有人在門口詢問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北京青年:「你怎麼也來了?」這青年喊叫道:「他(羅大佑)對我們這一兩代人太重要了,他建構了我們精神的一部分!」
馬世芳評論說,這張專輯中,〈亞細亞的孤兒〉、〈現象七十二變〉和〈未來的主人翁〉三首歌,堪稱台灣的過去、現在、未來三部曲:「這幾首歌出來,讓中文世界裡的人了解,原來歌詞可以承載這麼大的格局,音樂可以嘗試這麼大的野心。」
三首當中,〈亞細亞的孤兒〉本來講的是台灣退出聯合國以後,外交孤立的悲憤,或者根本是講台灣悲戚的身世:「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多少人在深夜裡無奈地嘆息」。
當然它也可以是描述一九四九年內戰後,遺留在泰緬邊界,孤軍奮鬥無人理會的國軍部隊。沒想到的是,一九八九年北京天安門學生運動,大學生們竟然也高唱這首歌。六四的槍聲一響,更是「整個北京大學都在唱亞細亞的孤兒」。歌當然是被禁了。
一直到二○○○年,羅大佑在上海辦演唱會時,這首歌還不准列入歌單。但是演唱前的歌友會上,就有人帶著吉他彈起這調子,一屋子的年輕人跟著唱起。
影響力就是影響力,它鼓動風潮、激勵人心的力度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
二○一四年,香港發生「雨傘運動」。兩年後,香港學者沈旭輝來台灣觀察選舉,他說在台觀選期間,他想起〈亞細亞的孤兒〉這首歌。港人高度關注台灣選舉,反映的除了無奈,還有一種隱隱然的「亞細亞身分認同」。他說羅大佑〈亞細亞的孤兒〉歌詞是開放的,「可供自由詮釋、不同演繹,」港人不能不對這份歌詞「對號入座」。
一九八四年,羅大佑開始思考「家」的意義。這年他出版的專輯就叫作「家」,內含〈家Ⅰ〉和〈家Ⅱ〉,第一首是講他出生的原生家庭,第二首描述他想要擁有的自己的家庭。次年他寫了充滿光明希望的〈明天會更好〉,但之後他就離開了台灣,到美國和香港去流浪。
既然連續寫了兩首〈家〉,為何偏要離開家?三十多年後他才說,成名帶來的壓力太大,所以戴墨鏡穿黑衣,想去抵擋些什麼:「我從來沒想要去當什麼抗議歌手。我作曲時的動機是單純的,就是想要把自己表達得清楚一點。」
「那個時代禁錮跟教條與現實生活的矛盾太強烈了。那是冷戰時代,隨時可能發生毀滅性戰爭,所以我們必須用力思考,而表達自己是重要的。」
三十多年後回家,帶回了新的專輯〈家Ⅲ〉:「給我些溫暖的,體諒而堅強的,彼此保護的心情,但願成長在日後寒暑狂風暴雨裡,有顆不變的心。」
這回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一個小小的女兒。他告訴許知遠,每天早上起來,跟妻子女兒一起吃早餐,送女兒上學,一家人一起展開新的一天,「覺得心定下來了。」
尖銳叛逆的年輕人,現在成為溫和圓融的熟齡人。許知遠聽了覺得失落:「我們的時代像是陷入了喧囂的沉默。曾經為一群人種下熱情種子的羅大佑,如今選擇回家。回想二○○○年那場演唱會,彷彿是理想主義的輓歌。」
羅大佑不以為然:「每個時代有它的思考模式,有它著重的地方、願意或不願意碰觸的點。比方說,周杰倫寫歌、唱歌的方式當然跟我不同,那中間沒有高下之分。」
這樣的歷史縱深與平等思維,才是羅大佑真正過人之處。世局詭譎如怒海,人生莫測如迷霧,活到老了,羅大佑看出他,以及台灣社會,所需要的其實是「溫暖體諒而堅強的彼此保護,狂風暴雨中一顆不變的心」。
台灣何其幸運,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優秀音樂人,用他們精準的文字和優美的樂章,表達我們想不清楚、說不出來的心與情,與我們一起長大、一起迎向未來。
(本文選自《逆風台灣》,近日由天下雜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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