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了半個學期的法文,怎麼連最基本的『Qu'est-ce que c'est?』也不會?唉!學好外文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要下『死根乎』(死功夫)。」
慚愧!我的基本問題就在不肯下「死根乎」,憑著點小聰明、記憶力好,關關難過關關過……
考上台灣大學最熱門兒的電機系,我是快樂的新鮮人(freshman)。
兩個學期過去,微積分不及格,必須上暑期微積分課,成績過關就不用重修了;另外我的大一國文幾乎被「當掉」。這簡直荒謬,自幼在極重視語文的家庭中成長,讀過不少中國文學書籍,還能平仄不亂的填幾闋宋詞、謅幾首歪詩,怎麼會弄到大一國文幾乎都過不了關?父親如果看到了我的成績單,必然會吹鬍子瞪眼對著我吼叫,幸好自從我上了大學,父母再不過問我學校的事。
教大一國文的是位兼任教師,因為新生太多,請來一位老先生來教兩堂國文,據說他是滿清某著名大將軍的後裔。教材是《史記白文》;選讀史記中的原文,文中沒有標點符號,讀起來需要懂得「斷句」;這是讀文言文的基本功,先弄通「句讀之學」,如果斷句不正確,文章的意思會弄錯。
〈廉頗藺相如列傳〉是其中一課。課文提到:「藺相如者,趙人也,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這位先生在課堂上說:
「藺相如原來是一個宦官名叫令繆賢的家臣。」
他把「宦者令繆賢」五個字斷錯了。少不更事的我舉手發言:
「『宦者令』是一個職稱,此人姓繆名賢。」
老先生瞪著眼睛看我好一會兒,未置可否,低下頭翻了翻書,繼續講他的課。
之後我就不大去上他的課了。身為大學生,「蹺課」乃理所當然之事,但是這位教師特別注重出席率。每周的作文我都按時繳上,得分數與評語一律不好,如:「市井俚語不宜出現在文章中、字跡潦草亟待改善……等。」學期終了接到通知:
「學生王XX大一國文成績不及格──補考。」
急忙打電話聯繫,教師叫我去他家補考。老先生正在客廳揮毫,有個徒弟伺候筆墨、鋪平了宣紙,我謹謹慎慎的進門鞠躬,書法家望我一眼翹了翹下巴,意思是要我在一旁等候。
他寫一副對聯:「海闊憑魚躍,天空任鳥飛」,每寫完一個字徒弟就咿喔連聲的讚嘆;寫到那個「飛」字,他甩開筆來朝上一提,幾乎畫了個圓圈。我立刻想起精通書法的母親曾頻頻告訴我:「中國書法用筆規矩多,畫圓圈的寫法最要不得。」
老先生對著我點頭,自報姓名走到書桌前說:「來補考的。」
「哦!教科書帶來了嗎?」
畢恭畢敬遞上教科書,他翻了翻書指著一頁說:
「就把這一課的全文背給我聽聽。」
什麼?千來多字的一篇古文,從未熟讀背誦過,當場怎麼背得出來?滿清大將軍的後人以嘲諷式的目光瞪著我說:
「怎麼,不會背?」
滿腔怒火,但傾全力將它壓下去,我說:
「事先不知道要背書,沒有做這個準備。」
「不準備就來考試,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老師沒有告訴我這次的考試要背書,而且您也沒有要求班上其他的同學背出整篇的課文。」
他很不高興,眼神炯炯,頗有大將之風。我提了折衷辦法;讓我複習一下,背誦課文中的一部分?勉強同意。仗著年少時的記憶力強勁,匆匆讀了三五遍,就一口氣將一大段數百字的古文背誦出來。他看著課文傾聽,然後呵呵冷笑的說:
「何是其非也,何是其非也!」
原文是:「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也。」我背錯了兩個字。
他揮揮手示意我離去,行到走廊盡頭還聽到冷笑聲,那個徒弟也嘿嘿嘿地跟著湊趣。
我深切懂得了一些書本之外的學問。
●
頭一天上暑期微積分補習班,二十多個同學,彼此多數認識,一半以上是僑生,個個灰頭土臉的,敗軍之將焉敢言勇?來了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師,走路微跛,一手拎著本厚厚的教科書,他站在講堂上環視眾同學,轉身寫了一個方程式,聲音宏亮的說:
「帶外帶艾克斯,普拉斯帶外帶在,等於什麼?(dy/dx+dy/dz=?) 」
浙江口音非常重,他是著名數學家項黻宸。
項教授只簡單扼要的講重點,因為暑期班短,要把兩學期的微積分課程教完,而且同學們一律是「回鍋油條」,曾經不很扎實的學過一遍。項老師態度親切,上課時經常一一關心同學的學習情況:「你……你是哪一系的?喔!電機系,不喜歡數學嗎?其實微積分很容易,懂得基本概念就好,以後的幫助很大。」
他不時感嘆:「你看我們台灣大學數學系,只有陸(六)位教授,學生倒有兩百多夠(個),懷(還)要教其他科系的許多門數學課,放暑假還要高斯(教書),太且力(吃力)啦!哪裡有斯干(時間)做研究?」
考試的題目不難,大家都輕鬆過關。我的大學一年級成績單很不起眼,數學、國文兩科都只有六十分。
●
新鮮人的生涯忙碌,常與同系胡帥哥鬼混;諸如在椰林大道的角落觀察過往美女。那時有一首Four Lads(四小子)唱的美國流行曲子:「Standing on the corner watching all the girls go bye」(站在角落望著所有的女孩離去)。有時我們真的「把」到美女,就齊聲哼起那首歌來,樂在其中。泡妞大業勢在必成,只是門兒都沒有。
胡帥哥開導我:「咱們工學院幾乎都是清一色的臭男生,化工系有幾個不錯的女孩,可是他們很快就被近水樓台的同系色魔一一『設定』了;泡妞之路直指文學院。」
去外文系旁聽初級法語。班上零零落落十幾個同學,進來一位戴著法國貝雷帽(beret)的教授,湖南口音厚重;他是赫赫有名的黎烈文先生(註)。
初級法文班上的女同學不怎麼「優」,也許人家對我沒興趣?黎教授的一口法語很動聽,決定繼續上課,勤練「R」的喉間小舌頭顫抖發音。黎老娓娓談起他在法國的種種,引人入勝,當然他最熟悉的是法國文學。隨手拈來說一段:法語中的「你」有tu和vous兩種,tu是親暱的稱呼,vous有尊敬的意思,與中文的「您」近似。某法國名作家的一部小說:一對夫妻,平時說話彼此都以tu來稱呼對方,到了吵架時分,他們就惱怒的叫起vous來了!
旁聽生沒有壓力,興趣只在法語發音,聽黎老談法國,我的學習態度欠積極。某次黎老師發覺我連「Qu'est-ce que c'est?」都拼錯,他感嘆:
「學了半個學期的法文,怎麼連最基本的「Qu'est-ce que c'est?」也不會?唉!學好外文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要下『死根乎』(死功夫)。」
慚愧!我的基本問題就在不肯下「死根乎」,憑著點小聰明、記憶力好,關關難過關關過,這樣混下去終究不是辦法。
●
戰戰兢兢的敲門,辦公室內有人以法語說:「進來。」
達姜賽教授,說著一口巴黎腔的英語,面色嚴肅,道明來意後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法文教科書交給我,說:
「先去讀這本書,兩周之後回來考試。」
「喔!請問怎麼個考法?」
「我隨便翻到書中的一頁,你用英文說出正確內容來。」
是一本法文的「電子學」,內容不會有不懂的地方,但是要即時以英語逐字逐句正確翻譯出來,必須一頁一頁仔細研讀,全書三百多頁。翻開第一頁,攔路的生字生詞一個接一個,有時候生字都查出來了,還是不太懂它在說什麼。語文程度的提高,不在一朝一夕,這要搞到哪年哪月去?情況不妙。
正在閱讀毛澤東的《論游擊戰》,其中有名句:「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我的法文潰不成軍,哪有優勢兵力可言?又讀到:「將敵人引進對自己有利的戰場,轉敗為勝。」戰場就是那本生字繁多的法文電子學。
找來兩把略有厚度的木尺,分別夾在那本書的四分之一和四分之三處,平時以十多本厚書壓在上面,有空就用心研讀兩把尺子夾著的那幾頁。不久,四頁課文已記得滾瓜爛熟。
抱著那本書抵達姜賽教授辦公室應考,當然,兩把尺子已經取出來了。達教授忙著講電話,好一會兒才皺著眉頭接過書來隨手翻開,您猜他翻到的是哪一頁呢?
教授說:「就從這一頁的第二段開始。」
我捧著書輕聲以法語讀了幾句,然後就如同背台詞一般,大聲而熟練的用英文翻譯出來;偶爾還故意在幾個地方結結巴巴地做了更正。幾分鐘後達姜賽教授不耐煩的揮揮手,他說:
「All right, you passed.」(好了,你通過了。)
鞠躬道謝退出辦公室。這算不算「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
●後記一:
項黻宸教授的學術成就聞名世界,他剛從歐洲來台大教書時,一心要提升同學的數學水準,考試題目超難;同學們叫苦連天。之後項老師改變作風,考試不再出難題了,而且分數給得大方寬鬆,和藹可親,對學生有求必應。有位學長告訴我:當年修項教授的微分方程,到了學期中深怕過不了關,單獨去見項老師陳情:若微分方程不及格,他就會面臨退學的危機,請高抬貴手。項教授問:
「那麼你就講要多少分嘛!」
他說七十五分就心滿意足了。期末考試很容易,學長自以為考得好,心中踏實,覺得這回要拿到高分了吧!成績公布,其他同學都有八九十分,自己是七十五分。怨誰呢?那是你要的分數呀?
一九七○年項老師當選中央研究院數理科學組院士。
●後記二:
旁聽了黎烈文教授一學期的初級法文,哪裡有什麼程度?只掌握了一點法語發音,有時噘起嘴來念幾個法文字句,外行人聽了還說:「你說得一口法文呢!」其實就只有那一口。
若干年後我在美國拚博士學位,論文完成了,口試過關,尚未畢業,因為還要通過「第二外國語」考試。早年歐美各大學不承認中文為第二外國語,因為中文學術論文十分罕見。我只涉獵過一點法文,深知自己的那點程度,不可能通過任何考試,傻眼了!
報名暑期法文班,為期六周,強力惡補。一位年輕法國人教前面三星期,輕鬆和藹但不嚴格,照本宣科。後三周的女老師有經驗,專教通過第二外國語考試的竅門兒,法文譯成英語的速成法:如法語的chateau就是英語的castle等。這二人教課枯燥呆板,遠遠比不上黎烈文老師一會兒說巴黎法語,一下子以湖南口音談往事,趣味無窮。暑期班結業,滿腦瓜子的法語,趁熱打鐵趕快安排應考。
●註:黎烈文(1904-1972)湖南湘潭人,1926年先後赴日本、法國學習,獲碩士學位。1932年回國,任法國哈瓦斯通訊社上海分社編譯。同年12月任《申報》副刊「自由談」主編,約請魯迅、瞿秋白、茅盾、陳望道、葉聖陶、巴金等為「自由談」撰稿,呼籲救亡,針砭時弊。1935年與魯迅、茅盾、黃源等組織譯文社,翻譯介紹外國文學。魯迅出殯時,他和巴金、孟十還等人扶魯迅的棺材上靈車。抗日戰爭勝利後去台灣,1947年任台灣大學教授。1972年10月31日在台北病逝。
黎教授一生論著、創作、翻譯作品非常多:有《西洋文學史》、《法國文學巡禮》,小說集《舟中》,宋人平話小說散文集,《崇高的女性》、《藝文談片》;譯著有《紅與黑》、《羊脂球》、《兩兄弟》、《紅蘿蔔鬚》、《冰島漁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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