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靜茹有首歌〈看海計畫〉,裡面有段歌詞是這麼寫的:「約定你還記得嗎╱曾經說好的看海計畫╱我終於也來到了╱我以為到不了的地方」年輕時我初次聽到這首歌,遍思不解,想說不過只是去看個海,充其量一兩小時車程,何難之有?有何「以為到不了」可言?
後來年歲漸長世情消磨,終於搞懂了這幾句歌詞。倒不是「看海」這事本身得預先計畫,是指當初有過約定的人,後來往往在人生旅途裡走散了或錯過了,於是原本兩個人約好的旅行再也沒機會,像佛家講的「物不遷」,即便同樣的一個自己,從以前來到了現在,早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
這麼說有些感傷,但又有點浪漫,其實我們只停留在時間裡,什麼都不做,哪裡也不去,也算完成了一趟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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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辯證一點來思考這個問題,旅行大抵可分兩種:「冒險家」與「計畫狂」。像我跟S每次旅行,我都是那個坐享其成、出一張嘴、動心起意就會臨時變卦,打壞既定規畫與路線的人,於是S被迫成了計畫狂,訂旅館,買車票,查資料,看旅遊達人視頻做功課。
但說來又很弔詭,旅途的順遂與否來自於計畫是否細膩扎實,但再怎麼謹慎規畫,畢竟人生地不熟,就是會遭遇到唐突與紕漏。然而往往也都是這樣的意外,讓旅途逸趣橫生。多年過後,反覆吟詠回味的完全不是那幾時幾分,造訪什麼必遊景點,尋幽訪勝,按表操課的「計畫」,而是那些脫逸於計畫之外,出乎意表,不受控制的「計畫之外」——搭錯了的列車,錯過了的航程,意外的迷路,丟失,錯過……
那是冒險,毋庸置疑。計畫跟冒險完全不同,卻又一體兩面。正因為按照計畫的行程弄錯了,失誤了,差池了,於是開啟了一段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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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來說的話,我想起與S在巴黎地鐵站跨越閘門的冒險。倒也不是刻意逃票,但不知怎麼我們和另一群陌生的美國青少年就被閘門拒絕出站,無人站內外找不到服務員,不知誰先想到從輪椅專用出口、一個挨著一個翻越柵欄,跳出站外。
這當然不在計畫之中,再怎麼失格的旅人,也無法料到哪月哪天整座車站找不到驗票員,有機會這樣在台灣肯定違反社維法的瘋狂行徑。
另外就是在小豆島,瀨戶內海一座居民約三萬人的小島。我駕駛著不甚熟練的右駕瓦斯車,在窄若銀駒無隙的瀨戶內街道,照著中文導航,目的地是獲金氏世界紀錄認證,世界最窄的「土□海峽」。說真的小島什麼都狹窄而微型,更遑論還得去尋找「世界最窄海峽」,整整一個下午我們就在同一個路口來回徘徊,遍尋不著,進退不得。
終於第N次的迴轉,掉頭,副手席的S看到了立牌。原來就在我們誤以為只是一個橋梁上的十字路口,底下正是窄僅九公尺的海峽。這種冒險聽來浪漫,停過一次紅燈,就從這座島跨到另一座島。但真正到了之後,好像又懷念起那迷路搜尋的逸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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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廣義來說,計畫旅行本質上就猶如冒險。按時程、航班、車次,精準抵達目的地,想像何其順遂,但往往是不可能的。就算跟著導遊觀光團的小旗子,穿街入巷,但有時我們依舊會迷路、會錯過、會失格,被隊伍落下,在後頭緊緊追趕。那些意外與錯誤就成為旅行的意義。
在日本有所謂「成田離婚」的說法,指新婚夫妻蜜月旅行歸國,發現旅程途中兩人遭遇的突發狀況,讓彼此難以忍受對方,只得步下紅毯。所以我在想真正弔詭的應該是,旅行是充滿意外的,但現實世界的日常生活,同樣充滿意外。
這大概也就是電影《白日夢冒險王》裡,男主角班史提勒好不容易突破了日常,來到天涯海角,最後才發現自己日常慣習的工作,卻是別人眼裡最艱鉅的冒險。生活何其難,意外看似出乎意料,卻又在經過了遙遠時間之後,一切變得朦朧美好起來。這可能是計畫家與冒險家辯證到最後,我覺得最富隱喻的結論。計畫就是冒險,而日常的冒險就是將計畫一一完成。這有多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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