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華的複雜身分認同與情感
夏至那時,從釜山前往慶尚南道馬山的路上,前輩告訴我,在大學時期她曾參加漢城教會,那是主要由旅韓(台籍)華人組成的基督教會。當時經母親友人的推薦,在能學習中文又能親近基督信仰的雙重誘因下,前輩勤奮地去了。教會在固定禮拜前後,總有升降旗儀式。因此,前輩相當自然且帶點懷念地在我面前哼出了中華民國國歌與國旗歌。下一刻,前輩說起1992年的夏季也許是最深刻的教會記憶。
當時因為韓國與中華民國斷交,整個教會的人因而不時上台怒吼、痛哭失聲,激動控訴韓國政府的自私決定。那樣的崩潰景觀,讓我想起班雅明在《單行道》中的一段話:「一個感到自己被遺棄的人拿起一本書閱讀,猛然發現他要翻看的那一頁已經被人剪掉。於是,一種讓他感到痛楚的感覺油然而生:就連那一頁也不再需要他了。」
事實上,我在來到韓國之前從不認識何謂韓國華人。即便知道歌手姜育恆、文化人郝明義、初安民以及學者史書美等等是韓國華僑,但這方面更深的認識仍相當空洞而缺乏。我甚至是很晚才明白韓國其實除了韓國人之外,還有被韓國人稱為朝鮮人的(異國)同族人。那些參與漢城教會的韓國華人,基本上領著中華民國護照,有些戶籍在台灣,有些根本無戶籍。他們大多隨著從中國山東遷移到韓國的家人落地生根,並曾前往台灣讀書。在台灣,他們是會講中文的韓國人,在韓國,他們是無法取得韓國身分證的中華圈人,他們的國家身分被地緣政治牽制一生,守候長長的離散。最近一部在韓國拍攝、台灣出品的電影《醬狗》,大概是目前較為完整表現出韓華複雜身分認同與情感的影視作品。
前輩繼續說著她後來從基督信仰轉往佛教信仰,接著她慢慢什麼都相信,再後來則什麼都不那麼相信的決定。前輩性格相當活潑開朗,這些認識自我與精神文明的個人旅程,看起來都像是在幫助她成為能量更充沛的人。然而,對於前輩曾經的教友們而言,也許得花上幾乎一生的時間才能去消化那種遭到所謂(第二)故鄉背棄的傷痛、不堪與恥辱。
馬山,韓國民主化運動的重要座標
四十分鐘後,我們到了馬山。在韓國民主化運動進程中,馬山的存在意義大概類似美麗島是台灣民主運動的重要座標那樣吧。在韓國的民主運動歷史上,馬山分別在1960年促發四一九革命、1979年與釜山、昌原一帶的知識分子發起釜馬事件,隨後全斗煥政權實施戒嚴,因而又觸發隔年的光州事件,直至1987年有六月抗爭,韓國正式宣布民主化。因為是韓國歷史的重要轉捩點,許多文藝創作都在回應這段珍貴的民主化記憶,比如小說有金息的《L的運動鞋》、韓江的《少年來了》以及她今年九月最新出版的小說《不告別》,電影《1987:黎明到來的那一天》、《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電視劇《德魯納酒店》、《五月的青春》,圖像小說《100度C》、《Tobari》等等,多元的歷史書寫或再現,在在顯示民主化運動在韓國現代發展中的獨特地位。
這次到馬山,主要是為拜訪另一位前輩位於南海濱新開張的咖啡店。咖啡店旁是河濱公園,公園廣場上立了一座龜船造型的大型溜滑梯設備。我在台灣從沒見過那樣形狀的溜滑梯,然而龜船形象在韓國文化中已是無須言明的民族驕傲的具體象徵。在台灣相當知名的羅瑛錫PD曾製作一檔韓國綜藝節目《懂也沒用的神祕雜學詞典》(簡稱懂沒神雜),藉由不同專業領域的來賓在旅程中透過人文學科的知識碰撞呈現趣味。節目第一季第一集便是來賓們去統營大捷公園看到龜船,於是一起討論李舜臣在16世紀末的壬辰之戰,如何利用龜船的特殊設計以力抗日本海軍攻擊的情景。
李舜臣作為當今韓國歷史的民族英雄,不僅在首爾光化門、釜山釜山塔都有其雕像外,在李舜臣作戰的玉蒲灣附近,政府與市民也為其建造了紀念公園。我曾在巨濟島旅行中行經另一座大捷公園。環繞著公園外圍的公路上,李舜臣小型雕像成為路肩的等距裝飾,蜿蜒羅列約五公里之遠。我不清楚那趟旅行究竟經過了多少座李舜臣,不過倒是知道2019年出版了韓國當代史上第一套韓式超級英雄《李舜臣世家》漫畫,在市場獲得相當好的評價,甚至有讀者回應:「每一幅畫都充滿無法丟棄的誠意,如同李舜臣將軍再次降臨。」
我當然知道每個國家民族的敘事從來都需要透過神話傳說與(男性)英雄歷史,來建立自身的文化、傳統與其驕傲。然而在巨濟島那次被路肩上無數李舜臣雕像的洗禮,至今仍有些親臨英雄論述所帶來的震撼與衝擊。
以老虎與熊作為象徵
提到神話傳說,台灣的漢人有中國的開天闢地故事,原住民族則也有各部落的創生神話,新住民們也帶著代表各自國家或族群的傳說來到台灣定居。這些神話傳說多半來自原始社會對自然環境的各種猜測、推敲與想像,因此動植物圖騰、神祇形象就成為建國敘事的Icon。韓國則是以老虎與熊作為象徵。
相傳天神庶子桓雄向父親要求想到人間旅遊,父親允許後同時賜給了兒子三位協助他運作人間事務的管理員:風伯、雨師與雲師。神的兒子在人間旅遊的消息傳開後,某天,老虎與熊找上桓雄,表達想成為人類的心願。桓雄給了他們神奇艾草與二十顆大蒜,並要求他們必須得在洞穴待上一百天才能化身為人。老虎在百日前就失去耐心離洞而去,熊最後成為熊女,並與桓雄產下一子,後來成為檀君王儉,而韓國建國敘事中就將檀君王儉視為韓國人的由來。並在1949年大韓民國成立後,將每年10月1日立為開天節,藉以紀念神話傳說中的「國慶」。不過,雖然老虎未能達成心願,仍被韓國人視為力量的象徵,有著山神的崇高地位。從1986年漢城亞運會吉祥物、國家足球隊球衣圖樣、高麗大學校徽到各式文創商品,老虎都是代表韓國形象的動物。電視劇《太王四神記》便演繹了這個極具代表性的神話傳說。
女性讀小說,男性看網漫
當然,相較前述的韓國文化,普遍大眾對韓國印象來源主要還是來自台灣新聞媒體熱中報導的性別文化與性暴力議題。20世紀韓國歷史的發展與台灣極為相似,無論是日殖、美援或者民主化時期,基本上有著許多重疊的時間段,也因此激發台韓間文藝創作的高度可比較性。台韓同為東亞漢字文化圈的成員,儒家文化主導的二元性別權力觀基本上支配了政治、社會、經濟與文化的資源分布。因此,我們同樣在資本主義體系建立與民主化後,都各自迎來性別運動與相關的文藝創作,並且出現對應文化思維的流行語。
在韓國,就曾出現狗大叔(□□□)一語,用以指稱無知的中年男性,狗大嬸(□□□)則是成天說廢話的中年女性。另外也有最近因GS25超商的香腸廣告而被韓國男性消費者炎上的表情符號如、、(□□□□□□)。這些表情符號挪用韓國社會中辣椒作為陽具暱稱的文化脈絡,加上韓國有一個女性主義社群Megallia的標誌主體便是,多重刺激加成下便生產出這個讓韓國男性「感覺被背叛」,用以嘲諷韓國男性陽具長度與辣椒其實是伯仲之間的厭男恐懼文化。
有一回,我與一位翻譯台灣同志文學的韓國譯者約在釜山溫泉場一帶的獨立咖啡廳見面,那是間咖啡豆具國際評選水準,建築風格也頗受設計雜誌欣賞的店面。當天我們入座時,周遭有許多年輕世代的消費者。我們天南地北地聊,也討論了2020年韓國大型連鎖書店教保文庫的年度小說評選。那年評選,女性作家延續近幾年的結果,仍舊占了多數席位,且多以青年世代為主。我問了譯者朋友:「通常閱讀這類作品的應該以青年女性讀者居多,那麼我很好奇,男性讀者普遍讀什麼呢?」譯者朋友回答我:「女性讀小說,男性看網漫。」這當然是句玩笑話,然而當我們準備離開時,我隨意觀察了四周,發現手上捧書閱讀的皆為年輕女子,而雙手握緊手機滑動猛按的,的確以男性為主。譯者朋友聽完我的觀察後,發出相當爽朗的笑聲並如仙姑般信步揚長而去。
後來,我偶然讀到文化評論家吳慧珍的研究,在她那本犀利無比的《非常文學取向:探究韓國文學常態》中提到了相關的觀察。吳慧珍陳述了文藝雜誌或出版單位所舉行的幾份閱讀市場問卷調查,並指出部分針對閱讀力下降的調查將文學市場逐漸低迷的原因指向使用3C的年輕世代,然而仍有部分調查顯示1990年代申京淑、殷熙京、金亨慶、孔枝泳等女性作家的作品其實占據暢銷書排行榜,這顯示了韓國文學不再是知識分子專有物,而是能面向大眾的成功表現。
然而,這樣的排行榜卻也引起「大叔讀者」對這類作品太過通俗、商業、女性化的批判,並一併質疑擁護這類作品的讀者的閱讀水準與美學品味。吳慧珍針對這樣的現象,尖銳地說:「雖然這項調查是『最近都不讀小說』,並將韓國文學停滯的原因歸咎在年輕世代,但實際上最先離開韓國文學場,並且咎責女性作家、讀者與年輕世代的人,不是別的,正是這些『大叔讀者』們。」吳慧珍更進一步質疑這項調查所欲維護的保守價值。「報導說失去大叔讀者是韓國文學的一大問題,我真的很好奇,大叔讀者的離開是那麼大的問題嗎?」吳慧珍憂慮於若文學市場只在意召回大叔讀者,其實顯示了渴望將固守美學回歸當代,並把故事恢復到男根主義時代的潛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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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韓國之後,基於某種神祕原因,我變得容易暈車。也許是胡亂吸收過多懂也沒用的文化,內心不時受到衝撞,又或者就只是身體的自然老化。基本上只要一坐上汽車,車程超過二十分鐘,身體就開始湧現暈眩反胃的不適感。這是前所未有的體驗。作為山村培養的孩子,應早早就在前庭器官內建如坦克般穩當的平衡器才對,然而韓國顯然打亂了我體內維持已久的平衡。在馬山那次歷經嚴重暈車後,前輩推薦我一款抑制暈車的耳後貼片。
某次我要進行長途巴士小旅行前,特地至藥局買妥一組貼片,悉心聽取藥師說明後,正襟危坐在候車大廳虔誠使用。去程果然前庭區一路平穩,身心如自由的青鳥般愉悅飛揚。回程時,如法炮製使用貼片,卻在車子啟程後不久又出現頭暈目眩的症狀,伸手一摸,貼片早已消失不見,只是我遲遲未發現。然而這並不阻止我繼續搭車的勇氣,我只要承認貼了沒用的可能性,不篤信其效用,也許就不擔心創生下一次的旅行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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