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海裡打撈寶藏
醫生看著螢幕上的畫面,像大海尋寶似地找尋我的卵泡:「一顆、兩顆,嗯,這裡可能還有一顆。」超音波的畫面像地理頻道上的深海,沒有光線,有繁複的水波紋路、有像珊瑚形狀的器官,經驗豐富的醫生像老船長在大海裡打撈沉船的寶藏一樣,每個拐彎處都仔細地查看有沒有餘下的珍珠。一般而言,我還滿喜歡看這種獵奇探險類型的電影,只是這次那艘沉船是我。真的,一點也不好玩了。
醫生的嗓音總是平穩低沉,感覺很適合在深海聽到的那種聲音。如果大王魷魚或是虎鯨會講話,我想應該是這種聲音吧,沒有起伏但給人權威感與充足的安心感,畢竟他日日面對各種各樣心緒波瀾起伏的女人們,不適宜再散發出過多的情緒來刺激或應對。
躺在看診台上,任何微小的好與不好在我心中都是一陣滔天巨浪。這個數值好,不代表這一程走得順,沒什麼好高興得太早;這個數值不好,也不代表這次出航就無功而返,這時醫生會開口:「事情不到結尾不知道,也有數值比這個低的人,有好結果的。」
我到底是怎麼開始想要孩子的呢?說起來有點老套,第一個孩子來得順利且自然,沒想到,從此就沒有第二個來敲我的門了。每當聽到別的女生在考慮要不要孩子,經歷過「好容易」與「不容易」兩階段的我,第一個浮現的念頭都是,與其說生孩子是自己要不要,不如說是命運都安排好了。
這次仔細檢查之後,我才發現我是「雙子宮」,顧名思義我有兩個子宮,這樣的構造在臨床上被判斷為不易生育。兩個子宮通常是一大一小,卵子要先過了成功受精這關,然後再找對子宮發育。如果是跑到小的那邊,那就沒可能生存下來,也有可能懷到一半才發現那個貌似比較大的子宮,也沒有大到足夠容納一個胎兒。總而言之,困難重重。幸運的是還沒發現這個身體構造時,「罵罵號」在我肚子裡已安全長成一個巨嬰。罵罵號跑對了房間,還安穩地讓自己出生。
或許,沒有任何一個想要孩子的動機是老套的,家人希望你生、你自己想要生、你想要生第二個……每一個看似cliche的答案背後都隱藏著一長串的生命故事,很難對外人細細分說。能夠對外人肯定述說的是,每一個決定都辛苦,每一個決定都飽含眼淚。還有另外一件能肯定的事,所有的苦楚都由女性全部承擔了。尤其像我這樣驀然回首變成高齡產婦的,沒有人管你會不會潛水,我們戴上配備,潛入深海,在看不見的海底探啊探啊摸啊摸啊,在身體健康的危險邊緣游走著,配合著不習慣的節奏呼吸,只為了尋到那一枚可能的寶。
我害怕的應該不是痛
護理師溫柔地指導我怎麼把針插進自己的肚子。痛感還好,大概就像被人用力掐了一下,可怕的是針的意象與那個動作。我像武士一樣拿著一個尖銳的利器插向自己的肚子,在要衝刺的剎那,我遲疑了。或許是沒有勇氣,也有可能這個動作太違反常理,護理師看著我,把手交握在我手上,溫柔地說:「我們一起來。」然後就完成了我的首次注射。
隔天晚上,是我首次自行注射。這些針劑會幫助卵泡長大,讓原本較小的卵泡茁壯,同梯長大的顆數變多,受孕機會便會增加。我對肉體的痛苦承受度很高,記得有一次跌破了頭,在額頭上縫了五針,拆線那天我沒空去,所以就自己幫自己拆了。又有一次酒醉後滑倒摔斷鼻子,因為臉部手術不能下太多麻藥,手術後半段我應該恢復差不多的知覺了,當下感覺臉真像萬蟻鑽洞,我躺在手術台上靜靜地流下眼淚。但回想起來我都會說:「我還好。」第一胎因為生得太快,無痛也沒用上,我在心裡自封現代關公女性版(請參考「刮骨療毒」的典故),可惜生猛如我,面對針頭扎肚子也手軟。
我害怕的應該不是痛,這個痛感比我所經歷過的那些,實是小巫見大巫。我害怕的應該是無力感,我的身體竟然到了需要打針幫助的狀態了?到底有多糟糕才需要打針啊?打了針就會有效嗎?我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很無能?對於自己身體的信任感的崩潰,才是最底層的痛源。第一次自己打完針,我安靜地呈大字形躺在地上流淚。我覺得好無助,這是我人生中最難打的一場仗,不是奮勇殺敵就好,不是努力付出就好,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海溝裡,幫自己補了第一劑,然後繼續游。
每次去看診,都會驗一些生理數值,醫生看著數字,解讀著謎樣的英文縮寫跟它們後面數字所代表的意義。每次去,都是被宣告哪部分的能力持續弱化、老化了。時間藏在女人身體的各處裡,然後以各種形態出現在女人眼前:每天早上化妝鏡前的細紋、每次生理周期逐漸減少的血量、每年在減退的生殖能力。這個社會,沒有人為了老去而慶幸。為了強盛,大家都在用盡全力。
還好在海溝的不只有我,我知道不只有我。雖然只有一片漆黑,但我知道還有別人,別的心跳,別的堅持。光彷彿落在我們的臉上,在渾沌中,在溝渠裡。人生有時候需要勇氣,有時候就只是需要努力。不是努力的結果,而是努力本身。這對我們這些深海的海女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摘自有鹿出版《有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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