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苓走了,即將滿百歲。
新聞上說她是1925年1月11日出生,我和她查證過,那是舊曆,所以她是水瓶座。我笑著跟她說:「你當然是水瓶座。」
我跟水瓶座很有緣。父親、母親都是水瓶。許多深交的朋友也都是水瓶。後來發現自己星盤裡的金星在水瓶。有時凝望觀想金星閃爍,或許冥冥間有浩瀚宇宙不可知的牽引?
我認識一位高雄的男子,做髮型設計,也刺青,會用各種植物配置香水,他的臉書很有趣,有時候叫Benson,有時候姓「蔣」。身邊的朋友,男男女女,都不是亞洲人。他贈我一小瓶香水,我問他香水配方,他傳給我:「前調:佛手柑、白葡萄柚。中調:玫瑰。後調:檀香木、雪松。」又傳給我陽台上各種植物照片,有不同品種的玫瑰。
我問他:「這是高雄?」他說:「是啊!」
水瓶活在一個自己的魔法世界,城市或國家的名字對他們沒有太大意義。
我認識了這位身上找不到一點「高雄」元素的水瓶男。我還是很世俗地問他籍貫、父母血緣。他說是「棄嬰」,丟在路邊,被「阿嬤」撿回去養大。
我很仔細看他的五官,鼻子高挺,眉毛修長,但是染了金色頭髮,戴著碧藍的隱形眼鏡,加上芙烈達.卡蘿風格的紋身,還是看不出族群特徵。好吧,我暫且相信他的「棄嬰」說。
他目前的男友來自拉丁美洲,忘了是祕魯還是哥倫比亞,Benson和他講很溜的西班牙語。除夕夜,他傳照片給我,他下廚,家裡十幾位老外,一起舉杯向我賀年,各種語言。
他的家讓我想起華苓的家。
我想水瓶有天生的開心,自己開心,也讓身邊的人開心。
但是,不然,那天晚上,他忽然傳訊說:「可以跟你說話……?」
我說「好」,電話響了,聽到哭泣的聲音,一直哭一直哭,我沒有說話,等水瓶哭完,他說:「謝謝,老師。」
剛剛過子夜,新的一年開始。
有時候,靜下來,我會想念華苓,在一生裡照顧許多人。她主持愛荷華寫作計畫的時候,來自全世界的作家都在她家,那個掛滿非洲面具的房舍,居高臨下,秋天落葉,禿枝盡頭,眺望到平原,平原上河流蜿蜒。
許多人聽過那個房間裡喧鬧的聲音,保羅.安格爾永遠在人群裡叫著「華苓,華苓」,以及華苓可以把一座山震動開來的開懷大笑。
那間屋子裡,有人聽過聶華苓的哭聲嗎?
我只聽過一次,也是可以把整座山搖動的號啕哭聲。
母親是水瓶,除夕前三天誕生。一生下來就是戰亂,一路逃難,她每到一處,就學做菜,大餐、小吃,都學。到了大龍峒,跟同安婦人學做年糕、油飯、魚羹。她包子一蒸就是一百,滷蛋一百,粽子也是一百,分送鄰居。移民溫哥華後,院子收成番茄、雪豆、櫛瓜,也是一條街都分享,不通英語,但都知道感恩謝謝。
「我是哪裡人啊?」華苓有時會茫然問我。
我也很難說母親是哪裡人,很難說華苓是哪裡人,很難說Benson是哪裡人。
母親在戰亂裡流亡,她或許深刻體會,哪裡的人都要吃飯,她就好好做菜,分享給大家。
水瓶是流動的,他們像一條大河,河流不動了,淤積沉滯,也就是河流的死亡吧……
也許瓶子裝很多水,都要傾倒出去,除非瓶子空了,水瓶的能量總是分給眾生。
華苓是我看到最典型的水瓶。算不清,多少人去過她愛荷華小山頭的家。永遠擠滿人,五湖四海,來自世界各個地區的作家。那個世界知名的寫作計畫,也就是華苓的家。笑聲、哭聲,擁抱、吵架、打架,善良的撫慰,仇恨與心機,華苓穿梭其間,心無罣礙。
我看過以色列和埃及作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酒瓶往臉上砸,砸得滿臉血,華苓擰了熱毛巾,一人一條,不說一句話。兩人忽然破涕而笑,最後抱頭痛哭。華苓大笑指著他們:「你們兩個……」
我們有時候覺得自已是「國家」,其實,我們只是個人。華苓看埃及作家、以色列作家,也就是兩個人。
政治把許多人隔離、撕裂、對立,彼此鬥毆、辱罵、廝殺。作家,也沒有例外。
印尼的作家也罵過我,我問他為什麼印尼排華,他氣急敗壞,跳起來,問我:「你知道華人怎麼欺壓當地人嗎?」
我不知道,所以我只看到了自己的委屈。
被怒氣難消的印尼作家趕出來。十一月的愛荷華已經很寒涼,在河邊走到半夜,一路踢著落葉,好想踢掉自己的委屈,也踢掉印尼人的委屈吧。
走到五月花公寓門口,發現自己沒有帶鑰匙,折回河邊,越來越冷,好像很難在外面露宿。我打了電話給華苓:「我忘了帶鑰匙。」「來啊……」她二話不說。
我走上山坡,華苓開了燈,打開門,忽然警報器大響,尖銳刺耳,她大笑:「要死,我忘了關警報。」
她什麼也沒有問,迎我進門、上樓,「喝點酒?」
我們就對坐著,小酌,聽窗外風聲和颯颯的落葉。
如果有一個真正的寫作計畫,是像華苓的家,有一個空間,讓各自有委屈的書寫者,在這裡看到他人的委屈嗎?
夜深人靜,吵架打架的都走了,杯盤狼藉,我幫忙華苓收拾,一袋一袋垃圾。
我每周固定陪華苓去超市採買,她買東西像西風掃落葉,啤酒、乳酪、牛肉、冰淇淋,都是四十人份,我推推車,食物紙餐盤,堆積如山,一次聚會結束,就是一袋一袋的垃圾。
我看著垃圾,望著過了中年,生命力旺盛的華苓,我說:「你真了不起……」
她哈哈大笑,「小鬼,你知道什麼?」
她常叫我「小鬼」,笑我天真不成熟吧……
我喜歡她的笑聲,在世界喧譁和孤獨的時刻,那爽朗肆無忌憚的笑聲,像水瓶嘩嘩水流,源源不絕,生命有活下去的勇氣。
大笑之後,華苓的安靜特別動人,她說:「寫作計畫結束,有作家就丟一個剛出生的小孩給我……」
「哇!怎麼辦?」
「找人領養啊……怎麼辦!」
我去的時候寫作計畫改成四個月,「四個月生不出孩子吧……」我說。
華苓又大笑。
我喜歡在賓客散盡以後,和華苓對坐著,喝一點威士忌,可以靜靜聽著山頭上風聲,大樹枝椏搖曳,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音。浣熊和鹿躡手躡腳,悄悄靠近,在窗外探頭探腦。
她會說起有一天早上,看到報紙頭條,父親聶將軍被共產黨槍斃。大家趕忙藏報紙,不敢讓母親看到。
她會說起武漢大撤退,所有人往城外逃亡,她在人潮中衝進城,尋找愛人。
她會說起飛行員的弟弟陣亡……
她會說起「自由中國」被警總包圍,她手心發汗,卻安靜督促女兒繼續彈鋼琴……
在賓客散盡的時刻,喧譁與孤獨都過去了,水瓶的心事微微如一泓涓涓細流……
你聽到了,就知道水瓶的大笑和水瓶深沉的寂寞。
有時候我們會談到《桑青與桃紅》,那兩個截然不同卻並存在一個人身上的生命特質,水瓶的兩種狀態,裝滿水的時刻,空涸無聲的時候。
兩個極端,都是華苓。大部分人看到的是她的「桃紅」,她心裡深處的「桑青」不容易看到。
水瓶座有多麼大的包容?華苓要處理來自各個地區作家的吃喝拉撒,不只是丟下私生子找人認養的一樁,有憂鬱症的作家,自閉房中,華苓要我每周固定把食物放在房門口,「不要打擾他。」特別叮嚀。
大概她覺得好的書寫,不是亂生孩子,就是自閉在房間,要不然一言不合,就要頭破血流。
她沒有偏見,沒有聽過她背後說任何一位作家的是非。也許是對人性好奇,也許是水瓶的包容寬闊,她眼中的眾生,都是眾生,每一種生存都不容易,那是她信仰的文學核心吧……
我去愛荷華是1981年。1976年回台灣,惹了不少事,我自己渾然不覺,編輯的雜誌發表陳映真等左翼作家作品,警總找發行人,發行人臉白白的,我辭職。去幫忙《夏潮》雜誌編務,我專任的大學突然解聘,沒有任何理由。我有一點挫折,在長期威權的殺戮下,左翼噤聲絕跡,台灣還能保有一點對弱勢邊緣的關懷嗎?
也許太天真了,弄到自己無路可走。
我想回法國,我的水瓶好朋友冷冷回答:「你是為這些人回來的嗎?」
他說的「這些人」,看不見,沒有名姓,卻在各個角落,密告、抨擊、寫匿名信要置人於死地。那時代沒有「側翼」,我們一律叫「黨工」或「黨棍」。
我清楚了,我不是為「這些人」回來的。我也清楚了,「這些人」永遠在。看不見,沒有名姓,假借「正義」,嘰嘰喳喳,暗地置人死地。
我想離開一陣子,到加拿大探親,忽然接到華苓電話:「邀請你來愛荷華。」
水瓶座總在我生命困頓時拉我一把。
隔兩天就接到正式邀請信、機票。華苓辦事俐落,絕不拖泥帶水。
機票安排在舊金山轉機,從舊金山飛芝加哥,再轉Cedar Rapids,再驅車到愛荷華。飛機看下去,無邊無際大地,都是玉米田,我才覺得美國真大,不只是我認識的東岸西岸,還有這麼遼闊的中部大地。
在芝加哥轉機,熙來攘往人群,忽然看到一個鮮明形象,「丁玲!」我心裡叫著。一個老婦人,滿頭蓬鬆白髮,一身灰布衫褲。她背手站著,像一尊雕塑。
所有時尚的男女,全部變成背景,彷彿只是襯托一尊雕塑的牆,五彩繽紛,但是你只能看到雕塑。
丁玲《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是中學時偷看的禁書。初到延安,寫她看到的農民,更多是一個都市知識女性初到農村的駭異吧……
像她在芝加哥機場目不轉睛看著眼前都市時尚男女交錯穿梭。
我也看過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記〉,談女性的自我解放,充滿革命幻想,時髦叛逆的都市女性。
她受瞿秋白影響,與胡也頻戀愛,一時也成為城市熱鬧新聞。胡也頻被槍殺,丁玲入獄,蔡元培等人保護,丁玲暗地裡北上延安。
她真的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人的一生,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轉折,都會知識女性,要如何自我改造成為農民?
遠遠看著這尊雕塑,我閱讀的是她的歷史,而歷史就站在你面前。
那一年的愛荷華,我認識了丁玲、蕭軍,青年時「禁書」的人物,到了面前,也就是平凡眾生。
丁玲在浴室滑倒,她的愛人打電話給我,我衝去看,老太太硬朗,搖桿依然挺直。我去買了浴缸止滑墊,她很高興,跟愛人說:「原來還有這玩意兒。」
陪伴丁玲去紐約,蘇珊.桑塔採訪。丁玲談起北大荒,下放的歲月。紅衛兵惡意整她,給她有殘疾的小雞飼養。養得不好,就要在群眾前認罪批鬥。桑塔頻頻拭淚,丁玲安慰她:「我都養得很好欸,存活率到七成、八成。」
愛荷華讓我看到的不是丁玲,不是作家,是一個真真實實的人,在各種環境裡頑強而開心活下去的人,與眾生一同苦樂。
我認識水瓶座嗎?華苓太清楚愛荷華寫作計畫的龐大資源,來自美國新聞總署。新聞總署是什麼機構?平白邀請這麼多國家地區的作家,吃喝玩樂嗎?
講清楚,是認識美國的偉大,參觀鐵工廠,參觀國家斯密索尼恩博物館群……
那是我知道的最強大的國家投資的「認知作戰」,華苓一清二楚,她也知道,美國最高的領導決策風向,台灣作家與中國作家如何平衡……
有一天她和我說:「台灣可愛的作家都是左派。大陸可愛的作家都是右派……」
那次是因為談到丁玲數次被打成右派,吃盡苦頭。她也特別喜歡陳映真,「台灣的左派」,幾次在海外發動華文作家營救陳映真。
我想華苓說的「左派」「右派」沒有什麼嚴格邏輯,籠統來說,是不配合「統治者」演出的獨立人格。
在任何政權下,不配合「統治者」,都是知識者最大的考驗吧。在一個地方,他們被稱為「左」,在另一個地方得稱為「右」。
他們活出一點自己的「認知」,不是把「認知」當作統治者的「作戰」。
華苓從一個「黨」的統治,逃到另一個「黨」的統治,逃到美國,她是民主黨,看著電視,總統競選喧騰,她跟我說:「歐巴馬真好看啊……」
她還是用寫小說看著眼前的眾生。
(編按,〈水瓶座,懷念華苓(下)〉將於2025年元月中旬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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