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聞媒體上,看到馬頭山居民抗議五十五公頃光電場設置的消息,腦海一陣浪潮澎湃!這是當地居民第幾次為守護鄉土而抗爭呢?從事業廢棄物掩埋場到養豬場,再到光電場,連續三波的開發對抗!這是怎樣的一片土地?激盪如此一道道多事波瀾?
二年前的四月,我走在馬頭山竹戈寮的135號鄉道上,那是我第一次拜訪馬頭山。日正當中,起步不久便看見兩道豔紅的鳥影橫越道路停棲在雜木林間,竟是遇見必教人驚呼的稀有鳥類朱鸝,這次相遇一對!
怦然的心跳還雀躍未息,在竹雞進行曲般的響亮鳴聲中,又見一隻鳳頭蒼鷹被烏秋自樹林追趕上藍天,且在空中不斷糾纏。這是一個繁殖的季節,顯然林間獵鳥高手鳳頭蒼鷹入侵了以兇悍聞名的烏秋領域。一隻中型的猛禽被身型小許多的鳥追趕著,畫面頗逗趣。
約莫十分鐘之後,來到幾棵落葉的大樹前,一眼便看見禿枝上一個鳥巢,烏秋蹲坐在巢中。以往的鳥類觀察經驗中,烏秋喜於追隨保育類的黃鸝鳥築巢,目光試著搜尋無葉的樹枝,果真尋見了孵巢的黃鸝雌鳥!不久之後,一道鮮黃彩光停落巢側,是雄鳥歸巢。這是怎樣的一個地域?可以在如此平凡的鄉道、如此短暫的時間裡,體驗如此精采的自然景象!
很難相信在西部淺山鄉間可以相遇這樣的驚喜。短短三十分鐘的餐後散步時光,馬頭山便在我的記憶裡留下動人的光亮。
後來常在通訊群組中,看到馬頭山夥伴傳送精采的自然畫面,動物植物都有,其中印象最深刻,是穿山甲媽媽以臀尾背負幼子行走的影像。穿山甲全球瀕危,即便我長年在國家公園工作,這樣的畫面也不曾遇見。這不適宜人類種作糧食的「泥岩惡地」淺山,無疑是自然生靈難得保有的生存樂園。
馬頭山所在的廣大區域,為冬季乾燥氣候,依過往紀錄,全年降雨量約百分之九十集中於五至九月。區域地質以透水性較差的厚泥岩層為主,降水不易滲透至土壤中,多半土地冬、春季節相當乾燥,且地表因雨季降水沖刷形成脊峰、泥裂、土指等惡地地形,植群難以豐茂。然而馬頭山本體,卻是可以慢速透水的砂岩,悠悠歲月所留存的水持續下滲,使該地出現岩壁及地下流泉,維持了乾季的生態系統運作,也因此孕育出獨特的厚圓澤蟹族群(此區食蟹□的主要食源),以及特殊的植物相。這裡記錄有台灣特有卻稀少的岩生秋海棠、野地瀕危的泥岩惡地指標植物大葉捕魚木、枝葉遇外力葉片立即閉合的羞禮花,以及外型討喜的澤瀉蕨等珍貴花木,宛如泥岩惡地中閃亮的生態綠洲。曾有植物學者形容:「小小馬頭山存在石破天驚的國寶級珍貴自然演化奇蹟。」然而台灣西南境的泥岩惡地生態系統,學界尚未有全面的深入研究,顯然這特殊的生境,急需更多的專業探索。
馬頭山地區現住人口不過百多人,卻有著一群奮力守護鄉土的居民,2015年起便為拒絕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的開發而投入環境運動。這個夏天,我在公共電視看到「馬頭山自然人文協會」黃惠敏理事長接受訪談,她頭戴穿山甲鱗片式樣的大頭飾,如數家珍地細數家鄉各種獨特與珍貴的動植物,並高喊我們希望能成為國家自然公園……我心中不禁升起濃烈的不捨與疑惑!
生物多樣性保育是我工作單位的核心目標,這二十年來,為保育淺山地區的生態環境,我在國家公園內多個社區推展環境資源管理夥伴關係計畫,力求落實社區保育;近年又在半島農地發展友善農業計畫,企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經驗中,社區營造與友善農地推動工作最難都在「人」。而在馬頭山,這座島嶼幸運地留存了精采華美的淺山自然生態,且社區居民多年來主動投入環境守護運動,奮力想保留居住地的自然資源,這般可貴的動植物生態,這般難得的人資,怎會被漠視呢?
我第一次拜訪馬頭山的那個春天,是應邀前去與居民分享我的社區經驗,當時國家公園系統正在當地進行「淺山地區環境保育夥伴關係與社區培力計畫」。那年秋天,馬頭山居民也來到墾丁港口社區參訪取經,我再度與這些夥伴歡喜相見。一切看似順利,自然資源與人心都齊備,只不知為何東風遲遲不至?二年後卻見馬頭山居民抗議光電場設置的報導!
馬頭山人口不多,但如若自然生靈能通人語,為保有生存棲地而抗爭的聲量該有多大?一方水土的自然體系,是當地物種歷經百年千年的適應演化而成就,這樣的天演棲地一經破壞,其中生物失去長時間適應而來的棲所,人們即便想以他地作為「補償」,也難竟全功。由於自然體系中各項環境因子點線相連、關係複雜,在整體研究調查尚未完備之前貿然開發,極易造成無可挽回的遺憾。台灣島嶼地狹人稠,泰半淺山地區皆已開發,如朱鸝、黃鸝及穿山甲這些淺山物種皆因棲地消失而陷入稀少或瀕危境界,現今能供這些物種生存的土地鮮少,我們在國土規畫使用上已無揮霍的餘地。
2024年的夏天,馬頭山的綠地、流泉與自然生靈還安在。祈願可貴的自然資源與斯土斯民的愛鄉之力,能得天之助長存;但願下次再訪馬頭山,保育類的朱鸝、黃鸝及穿山甲仍然平安繁衍,也期待岩生秋海棠在潮濕峭壁上,成片綻放專屬這座島嶼的粉紅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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