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汙穢共存
濁水溪水,從合歡峻嶺出發,降落叢山鞍部,穿越丘陵山城,迴繞平原農鄉,由東向西,隨緩緩下降的地勢出海──
全台灣第一條百歲以上的官設古圳「莿仔埤圳」,與南岸濁水溪平行,由東向西,穿越彰南平原出海──
萬千大小溝渠中的「三條溝」,是莿仔埤圳眾渠道中的一小分流,蜿蜒廣闊稻田,進入我家純園,一樣由東往西,繼續去灌溉更下游的農田──
所有溪流走過的大地,都有它淵遠流長的歷史身世,河域兩旁生活的庶民,對溪流母親的理解,大多只有破碎、短淺的生活經驗,至於錯綜複雜的整體源頭,和撲朔迷離的去處,其實很陌生;更何況經常更改、變動不停的前身,和不可預測的未來,就更難被全面的認識清楚了。
史地學家郁永河,在《裨海紀遊》書中,記敘他由南往北跨越濁水溪的親身經歷,他說:「鐵黑色沙水,水深湍急,牛隻害怕不敢渡,十幾個原住民推著牛車,勉強通過,差點溺斃。」
原來三百多年以前的濁水溪下游,還如此水勢滔滔啊!但是今天我們眼前,看見的廣闊河床,只有少少細流,此外是一大片乾涸礫石與黃沙,當代農民,正在溪床上墾地搶耕養殖,園藝植栽、西瓜,養鴨人家一一進來了,人世生活無處可去的破家具、廢垃圾進來了,某種力量與時光同行,不停更動著土地的容貌,豈只大山河,每一條銜接的小溝仔也在變動啊!
「三條溝」是莿仔埤圳沿線,眾多灌溉渠道的一小分支。整個濁水溪流域,就只有這一小段流進我家純園,深入大約350米的圳溝,是我唯一管理得到的區域。
初初嫁入農鄉,是七○年代,我跟著婆婆下田,一起在圳溝兩岸耕種。此時的「三條溝」,水路還搖擺不定,靠隆起的土田埂圈住水流。田埂活土護著水田,終年濕潤,是眾多兩棲或陸棲生物的居所。各種田鼠,土撥鼠喜歡挖掘圳堤,堤下的通道,是繁複蜿蜒的神祕迷宮,成為底層生物的生活王國。但是眾多開心穿梭的動物,拱鬆了泥土,經常造成崩堤,令農民非常苦惱。
婆婆胖胖的身軀,走在凹凸不平的土圳堤上搖搖晃晃,反覆搬動一捆捆稻草和石塊,來覆蓋田埂,抑制叢生的雜草。巡田工作,主要是巡鼠洞。一發現明顯通道時,就用鐮刀割下周圍水草,混上爛泥,裝進廢棄麻布袋中,塞進坑洞堵鼠坑,以防水田漏水崩堤,沖毀秧苗。
護堤、修堤,始終是勞動農民不能停歇的艱苦工作。日後的水利單位,興建起水泥工程,把水流固定成單一河道,減輕農民的辛勞,卻也驅趕走諸多生物的生存空間。現在濁水溪的水流,早已經被固定在堅固的混凝土堤內了。
上游來的溪水,走過很長的路,沖刷過無數沿岸庶民的生活廢棄物,才進入純園。水中挾帶而來的黑泥,混雜了沿岸果農的水果套袋、農藥罐、塑膠繩、抑草蓆或旅遊人的手搖杯、便當盒等塑膠資材,進入我家園區。
據我所知,管理農水渠道的單位應該名叫「農田水利會」。但是圳溝旁生活五十多年,我的農婦經驗覺得,農田水利會終年都在忙碌興建混凝土堤的「大工程」,卻無暇做水圳清潔維護的「小雜工」。
垃圾漂漂蕩蕩,從我眼前穿過,這是萬千公共渠道中的一小部分,我可以不理會它們的存在,畢竟,它流過我家領域之後,會繼續往東走,會有更遭殃的下游水域可以承受,也有最終的海岸灘地可以承受。
但是乘載著垃圾的圳溝,塗汙了我對清清小溪的美好想像,這畫面如何能視而不見呢?於是,不定期清撈圳溝垃圾,成為我這勞碌農婦不得不的長年課題,也是純園生活社區人,共同的痛點啊!
首先有人在Line群上發出號召,純園社群人相約。周末休假日共同清理圳溝。當多數家庭人在追尋休假小確幸時,有四組父母、孩子,來到純園,相約為這段三條溝掏清垃圾。
挾帶垃圾的圳溝,看起來如此汙黑,卻是溪河上游諸多生物與出海口生態交流銜接的通道,眾多生命體,在這麼艱難的環境下,依然頑強的生存,依然繁衍著牠們岌岌可危的生命。
湍急水流中,我們用手抄網撈一撈,網子離水那一刻,夾纏著泥汙的沙網上,有蜻蜓的幼兒水蠆,幾隻灰色透明的沼蝦被撈出。過度緊張,不停跳躍的沼蝦,有新米蝦、多齒米蝦,薄翅蜻蜓、粗鉤蜻蜓的水蠆,多節龍蝨、水棲椿象……等等我不很熟悉的物種。汙黑水域的眾生,以透明如汙水的灰色身軀,掩飾自己在環境中的身形,與生俱來的自保本能,只有紗網撈出時,才知道牠們一直存在。
進入純園泥沼池裡的靜水域,終年蓄積著濁水溪水,手抄網一撈,各種蝌蚪搖擺尾巴,扭動現身,這些也許是園區內偶爾看見盤古蟾蜍、金線澤蛙的子嗣,螺貝類也被撈出來了,瘤螺、台灣蜆、台灣栗螺等等,很快的把牠們彈性的肉身縮進自己黑灰的螺殼內,縮緊螺蓋裝死。生態研究員們在靜水域區,還發現了奇力魚的蹤跡。奇力魚,白鱎,鄉民早年叫作「苦槽仔」,原生於濁水溪水源頭,從萬大水庫一直到日月潭,都有牠們的群聚;千迴百轉的河道,熬過多少曲流阻塞,汙濁沾染,來到下游平原我家小塘,竟然還有奇力魚的身跡,和土虱、胡溜、鯰魚、極樂吻蝦虎魚等共聚生活,土地溪河的生命力還在,我感覺多麼喜樂。
平常不容易被看見的生命體,在一群興奮的大人、小孩面前,一一現身,展示牠們各自獨特的形貌。至於往泥底挖開來,生機更豐富,我眼前出現的就有中華鱉、泥鰍、土虱、河蜆、田蚌,和各類烏龜家族,一一倉皇蠕動,企圖逃逸。
參與共同工作的純園社群人,無論大人、小孩子都成了爛泥人,卻開心極了,小心翼翼把圳溝內現身的大小生物家族,移棲入純園的生態泥沼池中,把圳溝撈出垃圾打包清除,讓這個我們管理得到的小圳溝,比較像樣些,至於純園之外水世界的汙濁,我們無能為力啊!
▋奇異現身
大約十年前,我在一次清溝工作當中,從水圳溝裡撈到了一隻財棺龜。財棺龜(又稱「柴棺龜」,寵物生意市場稱牠「金錢龜」),原本只是台灣平原,沼澤水田區非常平常、低調生活的小生物,棲息在溪流底泥,腐朽木堆的下方,吃溪蝦、菜葉、爛果、昆蟲等雜食,鄉間地區平凡物種,一旦被寵物市場冠上「金錢龜」這樣討喜名字,就受到交易市場的「榮寵」,成為珍貴商品,終至面臨滅絕的窘境。
在台灣土地放肆開發潮下,所有水路都被水泥堤包覆,農鄉失去了泥沼,生態環境日漸單調之後,已經容不下財棺龜的存活了。林務局保育單位,將牠從原本二級保育類升級為一級保育類,於2019年公告為瀕臨滅種的珍稀動物。
有幸撈到這隻保育龜,我順其自然把牠移放到純園的生態泥沼池裡面,讓牠自力更生。十年來,我沒有再見過牠的蹤跡,也不知道牠的生死。
那天,我為了維持三條溝圳的清潔,再度請來勞工、怪手、搬運卡車來撈垃圾、大大翻動一番。挖開底泥時,失蹤好久的財棺龜,被怪手撈起來;還好牠具有迴避災難的本能,逃過怪手鐵掌的縫隙,沒有被挖傷。
「啊!你還在啊!好久不見了!」
我的財棺龜老朋友又現蹤了,體型似乎比十年前看見時更大了一些,牠背殼與腹殼交接的開口處,張著如彌勒佛般的微笑弧度,伸出橄欖色的圓頭,眼睛後方依然繪著黃色的紋路,是財棺龜的特徵。
還是那隻老朋友嗎?或者是牠呼朋引伴來的族群?我不會分辨,無從猜測。匆匆相見,為牠拍照,保存身影,證明存在後,再度把牠放回泥沼池中。現在,我已經知道牠一直都在,而且把純園當作家了。
去年的某個午後,一隻白鼻心從樹梢上一閃而過,正在樹下玩樂的小孩,捕捉到牠瞬間現形又快速逃逸的身影,發出驚喜的叫聲,爭相通告,之後我們就沒有再看見牠的行蹤了。最近,水保局協助我們在林蔭深處裝設了「紅外線攝影機」,令人喜悅的畫面就呈現了:大白鼻心(應該是媽媽吧!)領著一群小白鼻心仔,正在穿越三條溝上的小木橋,往樹林更深處去。被紅外線攝影機拍攝下來的身影,超級可愛,讓我們和小朋友忍不住唱出龍貓之歌「哆哆龍,哆哆龍──」真的太興奮了,原來你們都與我們同在啊!
在現代化農園種樹,已經二十年了,我們總算營造了一處舒服的綠蔭,為人群生活社區,新增一道與自然相連結的空橋,一個收容生態的跳島,讓東邊山林與西邊河海區之間,增加一處生態廊道,被林務局認證為符合「里山精神」發展的社區。
二十年來,為了種樹育樹,我們付出勞力,付出金錢,究竟為生態界完成了什麼,或者什麼也沒完成?在里與山之間,開創過什麼生態效益,什麼自然榮景?難以估算啊!
生態學領域的玄妙,人的認識有限。牽涉統計與調查的效益估計,不是那麼容易理解。農業部生態保育研究員,多年來一直在這裡進行調查工作,很多不曾聽過的專有名稱,很多曲線指數,細究起來很費力,巨大的學問,就歸那些前來協力的青年專家去費心吧。然而我的理解與感受,不單是知識,更涉及感官與心靈。
某種豐美的存在,正在身旁醞釀,例如財棺龜的現身,例如白鼻心家族的定居,例如奇力魚的繁衍,多樣生命一一現身的奇蹟,生動又真實,令人興奮,令我們有動力,讓純園區域的未來,繼續走一條與現代化發展相反的方向,在回返自然共存的道路上,這是存在的喜悅,這是豐富的美麗,即便整個世界正在往更汙濁破敗的方向傾斜。
▋存在
的確,某種美好就在身旁,這存在既生動又真實,卻經常埋藏在粗浮與卑汙的背後。伸手抓起一撮純園泥土,二十年來沒有被農藥、化肥汙染過的土壤,絕對和其他區域不同。
林蔭下健康的土,一茶匙量就能有十億個以上的微生物存活。濕潤蓄水,正是細菌、真菌、水藻的家園,蕈菇伸出幼嫩的菌絲,將腐植質分解成微小元素。一條鑽動在土壤裡的蚯蚓,一生能搬動超過三十萬公斤的土壤,疏通土層孔洞,讓大氣層中瀰漫不散的二氧化碳匯回土壤裡。無數蝸牛在地被爬行,分泌出黏膩體液,這為了保護腹足,避免礫土磨壞肉身的蝸牛體液,沾染在落葉上,具有分解酵素,讓落葉快速分解成滋養生命的元素。分解、腐化、發酵、不停歇的循環,釋出養分、滲入泥土,肥了大地,成為滋潤眾生的能量。
落地的種子,伸出纖細根毛,吮吸土地精華,慢慢膨脹,伸根抽芽長葉,終於,自成一株風華萬千的樹木!每一株樹木,又是如何把燥熱驅趕,迎來清涼的風?何等神祕的力量!然後風又搖落了滿園樹葉,再次腐朽,完成一波又一波輪迴。
就這樣不起眼的泥沼地上,一隻難以找到夥伴,孤獨求生的財棺龜,窩在落葉爛泥下,低調生活。小小純園,蓄滿腐植質的泥沼池,是最潔淨的居所,正適合我的財棺龜老朋友,持續修煉龜息大法。靜穆中的存在,在我們隨歲月日漸老去的時光裡,繼續成長。讓我願意相信,世界不見得一定只會往崩毀的方向前進。
十九世紀時,歐洲工業革命的瘋狂發展,把流過九個國家的萊茵河汙染到快要死掉了,人類的良知,政府的積極復育政策,三十年時光,萊茵河又活回來了。我願意相信,認真守護生界的美好,不是不可能的。我真心期待,台灣河川溝圳的潔淨與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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