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淨天然的花東縱谷, 孕育出馳名的池上米、關山米,
這是老農劬勞終生所付出的成果。
美景當前,卻掩不住淡淡愁緒,
好山好水留不住人口大量外移;
佇立在臺九線中段的關山慈濟醫院,
也總難覓得醫師長期留守照顧民眾。
關山慈院前後四十公里並無醫院,
醫療責任重大,負荷也超乎想像。
但百位員工十五年來堅守崗位,
在現實的哀愁下,
書寫美麗的一頁。
八十二歲的鍾廷妹阿嬤,六年前騎摩托車載孫子去上學,回程途中遭後方一部來車撞倒,昏倒在地,路人叫來救護車送到關山慈濟醫院。經電腦斷層掃描發現她頭部外傷併右側硬腦膜下出血、蜘蛛網膜下出血,此外,左側鎖骨骨折;經神經外科醫師為她做固定,並收治加護病房,打了止血針、腦消腫針及降腦壓等藥物治療,脫離險境。
六年後,從楊梅返回關山掃墓的她,站在次媳所開的服飾店門前,回憶起這段經歷,直呼命大:「還好有關山慈濟醫院,才救了我一命!」
五年前,從中部來關山畢業旅行的裘姓女高中生,騎自行車遇下坡不慎摔倒,顱內出血、重度昏迷,也是送往關山慈院急救,由神經外科楊震醫師為她動刀取出血塊。
現在,裘同學已自大學畢業,在一家連鎖書局上班,每逢三節都寄送中部名產給楊震醫師,她說:「楊醫師就像是我的再生父母,我都喊他『乾爹』!」
關山慈院啟業十五年來,搶救無數病患;對本地人來說,若無這家醫院,往南或往北都要四十公里,才能得到救治;對外地遊客更不可或缺,若遭遇緊急狀況,未能及時處理,後果不堪設想。
堅守在花東縱谷上,關山慈院所面臨的挑戰不小。醫師難覓,專任者每人都要身兼數職;護理和醫技人員雖相對穩定,但也是多角色、多功能,這就是小醫院的特色。
地廣人稀,人口外流,病人數量不足以支撐營運,維持這所綜合性醫院的運轉不容易,月月年年都在虧損,但慈濟建院從來只問有無需要,而不以成本做考量。
正如神經外科楊震醫師所言:「剛來關山服務時,發現看診數量很少,我常擔心業績不足造成醫院負擔;但每當看到病痛纏身的鄉親,因為我的治療而解除痛苦,就覺得這家醫院的存在價值非凡。」已服務滿八年的楊震,談起心路歷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專科醫師多角色多變化
多年前,楊震收治一位家住池上的中年男子,罹患罕見的兩側腦中風出血,四肢幾近癱瘓,醫療團隊緊急為他開刀止血。男子原本失業在家、生活沒重心,「重病後,他開始反省自己沒有照顧好女兒,也愧對父母,未善盡奉養之責。」楊震說,在家人鼓勵下,病人很努力做復健,逐漸恢復正常,開始認真工作養家。「看到這個案例,就覺得我的付出很有意義,心也比較安定了。」
到職邁入第三年的胸腔內科醫師蕭詠聰,受衛福部派遣來到這個小鎮。他坦言,一開始很不適應,交通不方便,也不像在醫學中心只做專科,「這�是全包,除了門診、急診、住院業務外,還要走入社區做居家衛教,另外也要支援海端衛生所及武陵戒治所看診。」
角色多樣化,確實對醫師是一大負荷,但蕭詠聰磨久了,發覺其中興味:「以往我與病人的接觸僅限於醫院,不曾到過他們家中去看生活環境;透過往診,讓我見識很多真實人生的無奈,也了解有些病人為何一直執行不好醫囑。」
三十三歲的蕭詠聰,生長於彰化、一直在繁華都會求學,不曾想過有人會求醫困難。在關山,親眼看到病人行動不便,家屬又必須工作,沒法全心照料;而從住家到醫院,路途偏遠加上缺乏交通工具,就醫非常辛苦,「這些是最弱勢的一群,若我們不理,又有誰會理呢?」
蕭詠聰在急診值班,碰過兩次父母直接抱著小孩來求救,而非救護車載送,直感不可思議。其中一位出生才七天,到院前已沒心跳、呼吸,經搶救後依然回天乏術;另一位一歲多孩童溺水,雖救回性命,但傷及腦組織,智力勢必受損。
他想著,若無這家醫院,這些危急病患的生命更加沒有保障;而一些常見疾病,例如肺部發炎、泌尿道感染、輕微胃潰瘍等,可在關山慈院就地收治,也避免小病拖成大病;在此,他深感自己從醫很有功能。
同樣受衛福部指派,到職七個月的風溼免疫科醫師王文修,每週五上山做巡迴醫療,就睡在簡陋的霧鹿衛生室,看診到晚間九點才休息,一大早又要起床繼續看診,中午才下山返回關山慈院。對三十歲出頭、家住新北市的城市大男生而言,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從南橫下山,一天只有兩班公車,非常不方便,部落居民生活已不好過,若因緊急狀況,需包車下山看診,對他們更是一大負擔。」體會居民求醫困境,王文修努力調整心態,「來到鄉下,我就要學會放空自己,過全新的生活。」休假日騎著單車四處探訪、攝影,或者蹲在路邊跟小農購買青菜回家烹調,他享受此地的風土民情,以及庶民的單純及善良,珍惜著在都市中逐漸遺落的一部分。
急診守護本地人與外來客
今年三月十五日關山慈院滿十五周年,院方提前一週舉辦馬拉松路跑活動,分成十四和四十二公里。就在開跑前,一位來自臺北的參賽者,因前一天才跑完南橫公路一百零八公里長跑,下山後突感身體不適,當日就來掛急診。
當班的麻醉科醫師楊曜臨一檢查,發現是橫紋肌溶解症,立即補充電解質,又開給藥劑利尿,情況逐漸緩解。「這種症狀不算嚴重,處置上也很簡單,但若沒把尿液中的肌蛋白排掉,就容易造成腎衰竭,若再繼續惡化,就會不治。」楊曜臨說得嚴肅,正因生命不容輕忽,這也是守護在臺九線上的每位醫護人員必須肩負的任務。
關山慈院西醫專任醫師僅六位,其他門診則由花蓮總院派員來支援,但主力還在這六人身上,看門診、照顧住院病人,還要外出做居家照護、上山做IDS(醫療給付效益提升計畫,Integrated Delivery System)巡迴醫療;每個人每週輪值一天急診,通常是早上八點半到翌日早晨八點半,整整二十四小時,對醫師的體力和耐力都是一大考驗,也因此楊曜臨形容:「值完班後就好像剝了一層皮!」
楊曜臨還未專任時,從花蓮慈院輪派來支援,有一次看到潘永謙院長在連續假期找不到幫手,必須自己值班三天三夜,他很有義氣跳出來幫值一天一夜;次日再自行開車趕回花蓮慈院值班,沒想到遇上心臟外科有急診刀,上場麻醉,超過三十小時不眠不休,體力嚴重透支。
值急診就像跑馬拉松,經年累月,十分辛苦,也難怪醫師人力始終匱乏;即使醫師能夠承受,親人也會擔心他們的健康,不一定支持。
急診室代理護理長余黃素怡說:「急診是個沒有掌聲的地方,處理得好,功勞可能在後頭;萬一病人狀況不佳,醫護都要承受很大壓力。」她待在急診十三年,深感工作雖勞苦,但此地卻不能沒有緊急醫療,若不然送至最近的玉里或臺東醫院,各要四十公里,民眾的生命一遇危急,哪有時間再耽擱與等待。
特別是鄉村老年人口多,突發的急性心肌梗塞、腦中風、氣喘病等,都必須及時施救,才能搶救回來;農忙時,常有民眾被機器割傷、噴灑農藥時中毒,甚至被毒蛇咬到,這些都不算小病,若處理不慎,仍可能致命。
還有觀光季節一到,遊客大量湧入,常有腹瀉、食物中毒、傷風感冒等來求診,疾病包羅萬象;最怕的是車禍造成重大傷害,如顱內出血、身體骨折碎裂等,都必須緊急進行開刀。余黃素怡說,雖然關山慈院專科有限,但極盡所能搶救,設法先讓病情穩定,如有需要再後送轉院,以空間換取時間,病人的活命機率會更大。
行政和護理在地化更貼心
「阿姨,您好,這麼早就來了!」「阿伯,您不舒服嗎?有什麼需要我服務。」對關山慈院行政同仁張寓鈴來說,掛號櫃檯就等同醫院的門面,她在與鄉親們互動時,親切又和藹;也因為她是在地人,對於家鄉的長輩總有一分疼惜的感情。
張寓鈴的娘家住太麻里、婆家在池上,雖是排灣族姑娘,但她會講閩南語,也懂一點客家話,招呼看診的阿公阿嬤更能貼近其心,「這些技巧都是跟慈濟志工學的,他們在大廳服務病人時總是面帶笑容、輕言軟語。」
到職十三年,張寓鈴因常與鄉親接觸,聽他們訴苦,又見醫院社工員頻繁更替,促使她決定兩年前轉換跑道,積極進修、攻讀社工系二技,同時承擔社工業務;憑藉著助人熱忱,遇到窮苦病患時總是想方設法找尋資源和補助。
海端鄉衛生所護理師劉玲宜即指出,每當有個案通報慈濟,都是張寓鈴和志工們一同去關懷。一位住崁頂的獨居老婦人,家中沒有門窗,下雨時屋子會漏水,夜晚則點蠟燭照明,煮東西用烘爐;她患有多種慢性病,膝蓋又退化,只能爬行,處境堪憐。
經張寓鈴和志工們改善阿嬤的住家環境後,屋子多了棚布遮蓋不再漏水,也裝了電燈,又有全新棉被和衣服;此外想到阿嬤煮食不方便,便定期提供食材,請鄰居幫忙烹煮。「這些都是我該做的,也幸好有志工們一路相伴。」張寓鈴說,從行政職轉為社工員,她還有很長的學習之路,幸虧師兄姊願意支持;還有關山慈院作後盾,她更能用心扶助家鄉父老。
而身為關山媳婦的吳淑蘋,目前擔任專科護理師,從工作中觀察到本地是長壽之鎮,很多時候是老人照顧老人,六十多歲兒女陪伴八十幾歲老父母住院者不在少數,也見識過經濟環境不佳的病患;她印象中,有位陪病的女兒每天都會消失一、兩個鐘頭,到了中午才又出現,原來她去餐廳打工,幫人揀菜和洗碗,以賺取微薄收入。
「看到這些個案,都讓我好心疼。」吳淑蘋說,早年她在花蓮總院擔任腸胃內科護理長,重點是把病人身體照顧好,以便能早日出院;來到這小鎮醫院,病患十分多元,還常碰到一些老人平常由子女接去外地同住,生了重病就想落葉歸根,需要臨終醫療時,關山慈院就扮演這樣的中繼角色。
「我們或許服務量不大,但希望對每位病人都盡心盡力。」吳淑蘋強調,自己是當地的一分子,服務每位鄉親,是責任也是使命感;況且,不少老人還是看著她夫婿長大,照顧他們也等於侍奉自己的長輩,情感上又加深了一層。
鐵人院長難行能行十三年
問起慈院同仁守護關山的甘苦,大家異口同聲讚歎院長潘永謙的奉獻。
潘永謙是來自香港的僑生,臺大醫學系畢業後就到花蓮慈院服務;十三年前,當派駐關山的骨科醫師將調回花蓮,老長官陳英和名譽院長徵詢潘永謙到關山服務的意願,他毫不考慮就答應:「理由很簡單,當個外科系醫師,哪兒不能去?哪�需要醫療,就該往哪�去。」
若只做骨科醫師,那還單純;二○○五年起他接任院長,壓力有增無減,偏遠醫療難以要求收支平衡,關山慈院每月虧損兩百多萬,連同民眾欠款無法繳回的呆帳,一整年也七、八十萬,兩者加總起來,每年賠錢超過兩千萬元。
關山鎮周邊輻射的五個鄉鎮,十五年來人口不斷外流,已少掉超過一萬,就醫人數不多,這家醫院仍勉力經營,要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難以計數。潘永謙舉例來說,值一個急診班,不僅有醫師和護理人力,包括檢驗、藥劑、放射科和掛號櫃臺等,這些人員都算正常班別,即使服務量有限,還是要支付全額薪水。
「這也說明了為何東部只有政府和宗教醫院設立,看不到任何一家私人的財團法人醫院。」潘永謙說,若非上人一念悲心,不忍偏遠地區民眾缺乏醫療,而傾全力給予支持,以及全球慈濟人不斷捐輸,這家醫院才有可能存在迄今。
潘永謙再以關山、池上、海端等三鄉鎮做估算,總人口數不過兩萬,關山慈院每月虧損兩百多萬,就等於補貼這三地民眾每人一百元。「若無這家醫院,人們無論到臺東或花蓮看病,一趟交通費和家屬請假作陪的人力成本費用,至少也要一千元。所以總的來說,慈濟雖然虧損,但終究讓民眾能夠得利。」
而潘永謙身為管理者最大的困擾,就是留不住醫師。年輕醫師通常只待一、兩年就會求去,人員不停轉換,民眾的信賴感也會降低。「連本地年輕人都往外移了,又怎能奢求外地人來服務。」潘永謙一語道破此地的先天困境。
關山慈院院區小,發展潛力有限;關山鎮到了晚上八點就人煙罕見,商店早早打烊,雖說也有小學、國中和高職,但學生數量少,競爭力不夠。這些都影響醫師攜家帶眷定居關山服務的意願。
近幾年,潘永謙嘗試向政府申請公費生前來服務,若每年能順利招募一名,那麼年年都有生力軍,即使有人員流動,還是可以保證不缺額。醫技、護理和行政人員則大量採用本地子弟兵,讓他們有回鄉服務機會;實行的結果,現在是滿額編制,人力相對穩定。
勞瘁筋骨只因生命無價
「潘院長很辛苦,找不到人值急診時,他就自己來。」潘永謙連值兩、三天急診是常有的事,急診室代理護理長余黃素怡看在眼�,疼在心上。特別當院長夫人生第一胎時,因為胎兒有心雜音需送至設備較齊全的醫院提前剖腹,那天又逢院長值班,他走不開,就找了一位麻醉科女醫師去代簽手術同意書;而嬰兒出生後,住進保溫箱,也是那位醫師代為辦理。
「那可是他們夫妻倆盼了八年的孩子呢!」余黃素怡說:「當時院長應該很天人交戰,一邊是妻兒、一邊是病患,都需要他照顧,他卻選擇大我而犧牲小我。」現今,他們已有三位千金,是他公務繁忙之餘最大的慰藉;每當望著電腦桌面上的妻女們照片,他的疲勞也頓時消退了。
去年十一月,潘永謙獲厚生基金會頒發第二十四屆醫療奉獻獎的「個人奉獻獎」,表彰他對偏遠醫療的長期貢獻。聽到這個好消息,長年仰賴關山慈院提供醫療協助的聖十字架療養院修女們也來祝賀。院長高德蘭說:「這十三年來,就一直看他撐著,精神和體力都耗費很多,怎可能不累呢?但他堅持下去,就像『鐵人』一樣。」
來自奧地利、在臺服務逾三十載的裴彩雲護理長,也讚美:「鄉下地區很難留住醫師,他一待這麼多年,幸好家人們能體諒,這樣的奉獻不是金錢可衡量,已經超越了世俗的價值。」
但潘永謙卻說,這個獎項應屬全院一百餘位同仁共同擁有。關山地闊人少,為了保障民眾健康,醫護上山下海,盡可能照顧到每個角落,也因此人力和時間的付出都要加倍;他很感謝全院同仁願意同他一起努力,大家志向一致,無怨無悔。
為了民眾的付託,也不負全球慈濟人所望,關山慈院和潘永謙仍會堅守在花東縱谷臺九線上,只因生命無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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