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獲日初出版社邀請通知時,他是驚喜的。他默默地保持對他們的關注。笨拙如他,實在不知道如何感謝以劉叔慧為首的日初人,只能靜守等候自身有能力能夠償還明日時期幾年間他們厚待的時間到來。
而繼去年溫武告別時內部試映播放讓他瞧得眉飛色舞滿臉春光炸裂的《武俠60》後,好搭檔日初與點影幻化工作室不到一年間又生出一部《向大師致意:古龍》紀錄片,意圖帶領觀眾一窺這位早已傳奇化的前輩武俠人生平與功績。
是日,一樣採內部試映(就只是一群武俠同好聚在一塊兒談論,並不對外公開播映)的形式播放,他坐在台下,看著華志中導演攝製團隊在必然有限的資源(資金、人力自然是短少的,就連相關人士提供協助的意願恐怕也不會太多,或也有前輩武俠人的後代誤以為武俠還多有賺頭多麼可以大撈特撈於是諸多刁難想要爭取更多利益,但其實啊那熱潮轉眼就會成空維持不了多少時日的,唯話說回來,那些外行人不在這個百廢蕭條的業界內,如此的錯誤認知總是難免)裡費心竭思掙扎困頓地以影像語言試著製作古龍大素描。
由於在六、七0年代,武俠是玩物(講得難聽一點,對武俠的普遍觀感幾乎就等於是電動或AV的等級,誰會耐煩認真以對,當年武俠出版社和武俠人也大多是把武俠視為容易賺錢工具進行,對武俠本身未必有熱誠有展望,更甭說視為志業),武俠一如當今隨手可拋棄的輕小說(這就是娛樂價值的特色表現,誰都不需要認真,當然了此刻書市講究包裝行銷,是故輕小說的質感還是遠比以前的武俠好得太多,至少堪稱精美、有系統),租書租一租就算了,誰會想要收藏,以致於各種當初動輒幾十集的小開本武俠風潮後來直接滅頂亡絕(後來,則在網路上的一小群重度愛好者之間以天價收集)。
因為沒有多少人重視,所以自然不可能有太多影像資料留存(同樣的,武俠的手藝也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玩著,大部分前輩缺乏衍化之精進之的意念,更別說繼承或傳遞),華導團隊要在殘廢敗墟一般的武俠亂葬崗裡,挖出零散細瑣的線索拼湊出古龍的生存樣貌,對已然不在場、無能現身說法的古龍重現其在場證據,實是吃力不討好的艱鉅挑戰(何況還有利益相關的版權問題更是千麻萬煩,每個受訪對象與引用資訊都要付費或取得使用同意是多麼恐怖的事宜),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高速遺忘武俠的年代,更可說不合時宜。
唯其如此,他更珍念重惜日初點影的戮力與長期投入。別的都不談,在娛樂綜藝嬉遊無與倫比金錢萬歲的此時此刻,他們傻子般的還願意跳進滿佈幽冥之火的無底洞坑就已值得萬般敬重。他一直相信:罔顧利益的長久堅持才是武俠的黃金之心。王家衛的《東邪西毒終極版》裡張國榮飾演的歐陽鋒不也講過嗎:「每個人都會為一些事情而堅持,在別人看可能會覺得浪費時間,但她自己覺得很重要。」
他並不是古龍迷,也不是金庸或其他武俠人的迷,他一向只自認為是武俠迷(並不等同武俠研究迷,而是武俠書寫各種可能性之迷)──他最大的毛病就是,身上好像有個隱藏的On模式,只要有人提到對武俠刻板認知的誤會時,比如武俠不過打打殺殺嘛,武俠就是一定要通俗娛樂不然要幹嘛,金庸等於武俠,只要讀金庸就懂得武俠的全部,金庸是大俠或者古龍是天才,凡此種種,他就會被啟動,一整個陷入無藥可救的激動與狂熱,禁忍不住氣急敗壞反駁。
他總是幾近於吶喊著呀:武俠並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它是活生生,它不是死的,不是合該那樣停頓於你們固著的想像狀態之中。而這樣的聲音只會歸於寂靜,只會被吸到死水,無有動彈。這是他必須日復一日習慣的滅絕作業。
是以,按他武俠迷的立場來看,他關心的是古龍對生存與武俠的看法,古龍如何在慘澹無光黯淡過日的歲月裡堅持寫下來,又是如何在手廢以後做出形同於慢性自殺的舉動,古龍小說到底實際賣多少,又是怎麼樣賠掉自己創立的寶龍電影公司,還有他對親情總不自覺背轉過去的慣性動作、他的過度重視友情以及與其說他酗酒酗朋友酗女人不如說他酗的是寂寞的心理狀況又是怎麼樣的歷程,乃至於他看似天真的明亮風格又隱藏如何複雜扭曲的暗影繚亂(古龍老徘徊在歡喜開朗與悲苦抑鬱的兩極形象,如葉開與傅紅雪、陸小鳳與西門吹雪,甚至是兩部名作《歡樂英雄》與《多情劍客無情劍》的對照),抑或有沒有人對古龍伸手握住跟他說光是好好的活下來就是武俠……
重要的始終是切入的詮釋觀點,他在乎的是導演(以及製作團隊)究竟想要對誰說古龍?是向一般對武俠無知無感的民眾推廣嗎?還是闡述古龍其人的一生成敗?抑或專論古龍作品的地位與此後具體影響──例如大寫友情的路線變化,其接班人溫瑞安筆下的白衣方振眉(點石成金指法)與盜帥楚留香、陸小鳳(靈犀一指),還有雷捲、蘇夢枕與病漢典型人物李尋歡,以及七大寇那些好玩好笑又教人忍不住好感動的角色跟《歡樂英雄》的精神血緣關係,等等?且他猶想探尋的還有古龍的當代性──究竟古龍小說在眼下能有什麼作用──經典的基本定義不就是能夠產生跨時代的連結感嗎,比如是否可以用根本就是通俗體但又是文藝青年所津津樂道的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來對照《多情劍客無情劍》的情愛抉擇與生死脫困、覺悟……
島國紀錄片在十幾年間,從《無米樂》到《醫生》到後來大紅大紫的《他們在島嶼寫作》、《看見台灣》、《十二夜》,忽然就是個浪潮了,而隨著數位化儀器的發展,儼然人人拿起手機彷彿就可以當上導演、有個特殊訴求與主旨還能風風風光光大賣的態勢。際此紀錄片狂潮宛如欣欣向榮的局勢,《向大師致意:古龍》的處境反倒更為困難,你得踩住一個真正有力的座落點去講述,否則除去本就關懷武俠的人願意買帳(懷舊一樣的),其他人大抵會傾向無動於衷吧。
且糟糕透頂的是,在網路大神全面降臨幾乎只要一google什麼都找得到的情況,偶像崇拜式的重度古龍迷亦必然不滿足(鯊魚嗜血一樣的,他們會想要知曉更多所謂的古龍秘辛),一般觀眾又可能完全沒有興趣,此一古龍紀錄片自然陷入前後皆險的絕地。職是之故,他以為必須有個獨特的視點去看待去重新認識與理解古龍(武俠),將古龍還原到人的位置,不妖魔化他的怪物情結或神話他的悲劇英雄色彩,而是紮紮實實探問他的作為與完成,才能化死為生,可這啊又需要花更長遠的時間去籌備與進展。唉,真是一條燈火微暗的幽黑長路。
日初點影今番《向大師致意:古龍》是試映第一版,投石問路的用意居多,想必還有許多訪談、影像因各種緣故未曾放入,他很樂意相信,之後的版本必能夠愈發完整凶猛。只是,日出點影既不願意讓紀錄片形同八卦大集合,但要講文學性又很難影像調度,況且島國研究武俠的評論大家其實來來去去不過葉洪生、林保淳、龔鵬程、陳曉林寥寥數人耳,有資格說話的古龍迷又不具備權威或知名身份(只能算是外圍的狂熱份子),因此紀錄片只能找具備文壇高度的嚴肅文學群像背書,或言之有物的同行撐場面,但有時就是一片聽來漂亮的客套話在漫漶而已。《向大師致意:古龍》的困境是一重接著一重,簡直前不著村後不落店,定位絕倫的尷尬。
這也讓他驟爾想起幾年前某老三台的電視新聞節目曾經製作古龍專題,也透過當時的明日工作室找上他訪問。他原來準備要細說古龍在武俠小說史的貢獻(特別是他認定為武俠前十大經典的《歡樂英雄》),可記者卻很明確的要求想要知曉古龍的一些逸事(也就是八卦),促使他不得不向外尋求此類資訊。這是他的震撼教育。他又一次的發現,原來所謂的大眾(或應該說向大眾發聲的媒介),只關心茶餘飯後,只關心那些其實不應該大於作品本身的書寫者私生活,而一點都不心念武俠人寫下的作品(有一種說法是,搞不好有觀眾因為覺得古龍事蹟有趣,所以去找小說來讀──是啊,他只覺得真是美麗的妄想)。最傷懷的,莫過於此。
古龍的縱情任性(私生活)或很符合貼切一般人對藝術家的想像,彷彿作為一個有高度的具備代表性的書寫者就必然是個怪誕者,必然得如許天才橫溢離經叛道,但他總不自覺地設想著,如果他是古龍的家人呢,他能夠承受得了這位在某一段時期(也不過就是十年的光輝)非常偉大簡直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龐然身影嗎?他有辦法在那樣濃烈的古龍陰影中好好的不扭曲心靈活下來嗎──看看這會兒已滿六十歲也是龍的成龍和他兒子房祖名,不也是總有些情感的結解不開,總有些親密已經太遲已經來不及推展,於是人便不由自主地崩解開來?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在《一直想對你說》寫到一名女子對作為小說家的前夫的觀察與評價以及遲遲不能來的寬恕,確實是寫得不能再更好不能再更精準的了:「……胡戈覺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對,故意妨害他寫作……而我的責任是挺身維護他,不讓他受到一絲絲滋擾,卻連這個都做不好──或許是無能,但何嘗不是刻意。我不信他能成功,也不覺得有相信的必要。……他缺乏當一名作家的專斷力,老是緊張兮兮,跟人相處時太小心眼,又愛賣弄。我認為作家的性格應當哀傷而平靜,因為懂得太多。我想作家天生具有某種堅硬而閃耀的質地……有時我覺得他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怪胎……」
而最教他情難以堪的是,古龍遭其父親遺棄,古龍自身大概也算是遺棄了他的孩子──這不也是武俠人族裔整體的隱喻嗎?有大聲名有大能力曾經有好的時機點可以團結武俠界的前輩武俠人,只顧念自己的歷史地位與財富,壓根不理會後來者,於是棄的子孫一個個徘徊在人世煉獄裡,無有超生。每一個武俠人都像是空前絕後,都無有傳承,都是為了尋找一條生天卻只找到絕路的寂寞猴子。武俠人至今無不是在遺棄與被遺棄的悲劇鎖鍊裡循環著,手中即便有伸縮自如的如意棒,也得要被牢牢固固地鎮壓在五指大山般的現實漠視下。斷代斷層的事在武俠裡業已常態。武俠沒有武林盟主,因為根本沒有盟的存在,自是沒有誰能真正號令天下,風騷引領。來到當代啊,武俠人都是被遺棄的孤絕者,連自求多福都做不到。
古龍寫,握緊刀鋒。但刀鋒在哪裡呢,武俠人的驕傲在哪裡,武俠人的技藝與記憶又在哪裡,那隻握刀的手又在哪裡呢?看完《向大師致意:古龍》後,他茫然四顧,滿心淒涼,有人真的關心武俠是什麼,武俠在哪裡嗎?而武俠的何去何從對一般人來說又有什麼重要的呢?他這麼想,武俠何嘗不是一個被火山灰似的遺忘感徹底掩埋掉的悲情城國。
他傷感地想著彼時有沒有人用《大亨小傳》的口吻對古龍喊過:「他們是一群混蛋!……他們那群人全部加起來都比不上你!」呢?古龍是不是也像蓋茲比一樣,也有一盞遠遠地在對岸非靠近不可、看來就要觸手可及但終究失落的綠燈?他多麼想借用史考特.費滋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的句子對古龍說:「……當時它從我們身邊逃開,但是沒有關係──明天我們會跑得更快,把手臂伸得更長……直到出現一個美好的清晨──/為此,我們繼續前行,像逆流而行的船隻,不斷地被浪潮推回到過去。」
多年以後,會不會也有人這樣不平叫屈地朝著他宛如救贖一樣的呼喊呢?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